时孟极为不喜崔朔,然明分寸,不多言语,颔首称是,崔朔见话已带到,旋即告辞。夜深,烛影摇红,晚柠靠窗静立,双手交叠搁膝,目光幽远。今日诸多事情,皆出她意料,孙固所图究竟为何,与上极教有无关系,她头绪全无。
这事情,太蹊跷。晚柠心里头乱哄哄一团麻,索性不去想,便吩咐意儿将灯吹灭,熄了房中蜡烛,自床榻睡下。
翌日清晨,天刚蒙亮,意儿便来唤她。昨夜睡得迟,今日又睡过头,耽误功夫,幸是无多大事儿。晚柠翻身坐起,伸展四肢,活络筋骨,片刻后起身梳洗更衣,至客栈大厅用早膳。
边是饮粥,边是盘算崔朔之人何时到,未曾多久,晚柠就见一身穿蓝色长衫的男子入内,他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举止儒雅,腰间挂一枚玉佩,正是崔朔昨儿把玩那枚。
晚柠一下就知其身份,面上露出不忿,搁下碗就往上头去。那男子不知是否见过晚柠,一下就随她而上,回至屋中,二人极是默契的合门争执,声音不小,意儿守在门外,不敢上前劝阻。外头店家听到吵闹声,赶忙凑过来询问,“这位贵客,发生何事?”
“此乃我等家事,你们莫管。”意儿阻住店家动作,抛于他一块银锭,“收了银子闭了嘴,这事儿该如何做,我想你是明了的!”
店家掂了掂重量,心中乐呵,哪敢多说,转身离开。意儿松一口气,回身盯着外处,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里头动静。隔扇虚掩,里头二人声线高低错落,一个冷淡,另个强硬,意儿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到底说些甚么!
男子站在屋中,隔着纱幔,冷眼与晚柠争执,直至她摔杯冷笑。他亦拂袖而走,见那茶盏碎裂成渣,意儿忙捡起,拾掇齐整,跟上去,却见晚柠呆愣坐着毫无反应,不由担忧,“娘子……”
晚柠稍一摇头,有气无力道,“我欲静会儿……”
意儿慢慢退出,这一退便是几个时辰,晚柠就这般望着窗外,犹如为情痴困的女子,直至时孟进来。意儿识趣避开,时孟缓缓走至晚柠身畔,声音压得极低,“又出事了!”
那样轻而韧如水的声音,在晚柠耳中犹似惊雷,炸得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才找回神智,沉静道,“怎回事?”
不比往日急躁,时孟温然沉稳,只眼中多上分肃杀,“我去见了子润,昨儿晚上的事,说是柳絮——曹郎君第五个女婢出了事,与先前那个死法一样……府尹有几分头绪,偏曹郎君闹事,直说活下的那个是下手的,叫人几分头疼。”
“这倒不错,下个不准就是凶手。”晚柠垂眸,微抿了下干涸唇角,复抬眼轻笑,“行凶人若是聪明,下头该如何做,因是有数的!”
“许是如此,这时下手不过是着了急,生怕漏了错处,落到旁人眼里却成了挑衅。子润怒火中烧,定要将人捉拿归案,实是冲动。”时孟道,好似方才与张泽一般意欲动手,怒气冲冲的不是她般,“独一件奇怪,云滟送了茶给柳絮,柳絮吃后就出事,曹郎君立把人关押,不知后续怎样?”
晚柠静默良久,方道,“明儿再到趟长乐观才是……崔司直怕也明白,到时有得可闹了!”
时孟神思凝滞,未跟上晚柠思虑难免错愕,不曾询问,只微微颔首。然次日一早,时孟就知其意,她头疼瞧着面前楚楚可怜女子,哭求举止皆是梨花带雨般美丽凄婉。心中除去不耐,唯有庆幸,倘叫她应付这等人,她是应付不来。
晚柠悬着假的不能再假笑颜,轻声安抚,终是将人哄走后,茶盏猛然扔地,“哐啷”作响,茶汤溅了一片。她气喘吁吁,扶着桌沿坐下,咬牙切齿,恨得脸都青了,“去长乐观!”
时孟这才明了,晚柠何不一早前往,原是等如今这戏。她心念电转,一面吩咐车驾备马,一面问,“娘子,可要再叫些护卫来,以防先前之事?”
晚柠冷哼,“不必,我瞧他们可敢再来,我崔氏并非好惹之人!”
时孟心头惴惴,却也没再多说,命人备马。马蹄哒哒,驶过长街,拐入长乐观山脚下,停驻不动。车架里的晚柠已然恢复镇静,撩帘而出,望着道观巍峨,眸色晦暗难辨。
“娘子,咱们进去吧。”
“嗯。”晚柠点点头,掀开车帘,踩着软靴跳下马车。意儿时孟紧随其后,三两下爬上台阶。其中道士认得晚柠,恭敬行礼,领她入内,绕过照壁,一路朝正殿而去。进得堂内,便闻一股香甜味,夹杂着药草苦涩,混在一处极令人不适。晚柠皱眉,径自迈步进了厢房。
里间香烟缭绕,济德真人跪坐蒲垫上,闭眼捻须,右臂放置丹炉上,鼎中冒着丝丝热气,浓烈药味扑鼻而来。余下弟子依次排开跪坐蒲团上,垂首敛容,静默无声,连呼吸都均匀轻柔。
晚柠环顾一圈,最终视线落在济德真人背脊上,他脊梁挺拔,虽年过古稀,却仍有仙风道骨,颇具风范。听得声响,他睁眼微微一笑,“崔娘子前来,可是心中明白了?”
晚柠稍稍欠身施礼,语调平和,“确是如此,我极好奇,真人有何办法?”
一想家中郎君竟是要立贵妾,晚柠就不禁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皮肉,留下刺痛。定定看着晚柠,济德真人双手拢在宽袖之中,缓缓开口,“娘子缘由我也知晓,我这有一物,可叫娘子如愿以偿,就瞧娘子所付代价!”
话毕,他摊开左掌,掌心赫然躺着包药粉,晚柠瞳孔骤缩,面色变幻莫测,忽而浅浅勾起嘴角,“真人所要为何?”
济德真人目光灼灼,开口就是数两黄金,和一封寄与洺州刺史书信。洺州刺史恰是崔家之人,有晚柠书信,想是在洺州处事更为便捷,想到此处晚柠略一蹙眉,神情渐冷,“真人好大胃口!”
济德真人笑而不答。晚柠一顿,终是妥协,“若此物真真有效,就如真人所言,可若无效,真人因知我崔氏厉害,当晓后果!”
济德真人笑意深邃,“我自是晓得。”
晚柠遂取纸笔,按着他所言写下密函,交予济德真人。济德真人扫过,含笑点头,将纸条卷起揣在怀里,将药粉给了晚柠,“娘子若觉好用,便将余下银钱交付!”
“如此甚好!”晚柠颔首离去,济德真人亲送至门口,看她远去。马车未曾回到客栈,而去崔朔备好宅院,晚柠下车时,时孟早已至里间等候,见晚柠神色淡淡,便知事情顺利,方也松了口气。
宅院除去诸多女婢下人,并无他人,夜幕降临,晚柠倚门而立,看天边残月渐隐,直至消失无踪,时孟陪伴在侧,待夜凉彻骨,劝她进屋歇息。晚柠眼眸微动,轻笑一声,“看是人来了!”
见得时孟颔首,晚柠推开屋门,跨步踏入,房中灯火微晃,见其中坐了几抹修长身影。黑衣劲装,剑眉朗目,面貌俊美非凡,只那气度冷冽森严;白衣锦服,清隽优雅,眉宇间尽是温和笑意;青衣儒雅,姿态慵懒,目蕴秋霜,透出疏阔缥缈之感。
三人皆目光犀锐,落在晚柠身上,神情各异,晚柠站定片刻,慢慢开口,“苏府尹、崔司直、柳司录,三位动作实属慢了些,再晚我就得睡过去了!”
她语速平稳,神情沉寂,倒叫他人不知如何应对,唯有崔朔率先打破僵局,“娘子莫要这般言语,你因晓得其中麻烦,若不将事安排好,恐是回去就听闻噩耗了!”
晚柠瞥他一眼,不置可否,丢与他们包药粉,正是济德真人交予她那包。苏离目光一闪,接过细嗅番,又凑近眼前仔细查看,神情逐渐肃穆,“果是这个,曹家案所用药物,便是此种。”
然有一事,极为重要,此毒名九忧忘绝散,乃剧毒之物,为前朝宫中秘制。共九种草药配制,服食者必会精神错乱,多生幻觉,陷入疯癫状态;若服食过多浑身血脉逆流,剧痛而亡。偏这药消失已久,自前朝灭亡,再不曾见着,上极教如何得到?
“这事愈发不简单了。”崔朔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若是动上极教,卢刺史是何意思,若他真真有问题,你我看是需再调次兵来?”
晚柠不知,可苏离晓得他之意思,这些时日查来,卢刺史手脚不净,要苏离来说他不惧直拿下。只崔朔怕,他本为世家人,卢刺史之事他不好插手为一,二乃他几次与苏离遇上,都要调兵,圣上那处如何看来。圣上许是因宠爱苏离,不再追究,他却难辞其咎。若再逢人抓住把柄弹劾,他少不得受牵累,届时苏离尚能独善其身,而他无那般能力。
苏离思量再三,倒不欲给崔朔招惹事端,而后道,“此事暂且搁置,不急一时,卢刺史那边,先走一遭罢,若是能辨是非,便将此事揭过,若他执迷不悟……当晚拿下!”
崔朔听他这般说,心中略微宽慰,他知苏离此举多有退让,顾忌于他。要先前情况,苏离哪会犹疑,拿下不言,何须多此一举,叫人有逃脱之嫌。但苏离并非只为崔朔,他有别的思量,都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事事计较,四面皆敌也确是麻烦。
只苏离不追究,崔朔有十分把握叫邢州刺史弃暗投明,多时考量之事这般解决,崔朔心情极好,“便是能辨是非,也可当晚拿下,再是审问那济德真人,定可查出曹家案主使!”
听闻此言,苏离却是一冷笑,“叫我等耗这般多的时间,区区一曹家案怎够!”
凭这包九忧忘绝散,就可扯上前朝,便是这事不提,那几个医匠之事他记得清晰,按柳修调查,此事多半是上极教所为,还有人曾见着上极教道人推人画面,到时一块儿清算!
晚柠这些时日对此事所知不多,亦不发表意见,静静等候,等他们商讨完毕,方开口道,“我明日如何?”
“随意,同行抓捕上极教;在府衙中等候;或回曹府皆可。”苏离回应,眼眸更为凌厉冷凝,“十一去长乐观,里头高手不少……叫我来说,你待府衙、曹府更为安全,跟去反倒麻烦。”
“回曹府还可帮我们瞧着,其他不说,待上极教分崩离析,凶犯恐会铤而走险。”比之苏离直率,崔朔委婉许多,晚柠沉吟半晌,终是承认自个儿无甚作用,叹息道,“明儿午后我回曹府瞧瞧,上极教那处多加注意,倘若无碍,尽快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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