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之后,昌安城便成了个大蒸笼,闷得人透不过气。
青天外院里的那几棵老槐树,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知了扯着嗓子嘶鸣,更添了几分焦躁。
宁璋最觉难熬,她习惯了隐州的四季温润,而昌安完全不这样。她已经在昌安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很干,恨不得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嘴唇都是干裂的。好容易过了冬,春脖子短得就像一个出溜,没留意就入了伏。三伏天实在是热,好像成天蒙了个被子在身上,饶是宁璋体质再好,也禁不住这种折磨人的闷热法儿。
天最热的时候,整个府里都少走动,老太太也叫她们都免了晨昏定省。
宁璋只能每日再早起一些,趁日头还没出来,就去外头练功,到回来的时候,里外衣衫就能湿透。当归给她准备了解暑的药汤,时不时让她泡一泡解暑。
泡完汤,宁璋索性换了最轻薄的夏布衫子,将一头乌发松松绾起来,歪在葡萄藤下的竹榻上,指挥着小丫鬟们不时泼些井水在院中青石板上,借着一点点蒸腾起的凉气苟延残喘。
藏冬见她难捱得很,变着法儿地做些凉拌瓜菜、绿豆汤水,又将井水镇过的瓜果切得细细的给她解暑。宁璋边吃的时候,藏冬还边用扇子沾了水替她扇。
宁璋摆摆手:“不必摇扇了,动一下更热,心静自然凉。”
将离在一旁捣鼓她的软剑,闻言抬头:“我看你是‘心死自然凉’。”
宁璋抓起手边的莲蓬就丢过去,将离抬手用软剑一劈两半,又稳稳接住,宁璋倒先笑了。院里的几个小丫头也抿着嘴偷笑,这暑天难熬,好在五姑娘院里没那么大规矩,气氛总归是松快的。
当归道:“我看话本子上都说,公侯家用冰极为挥霍,屋里成日供着冰山,在房间待着就像秋日一样凉爽,可咱们连吃的冰都抠抠搜搜地节省着用。”
将离道:“这是伯府,不是公侯,想来还是有差距的。”
当归十分认同。
但伯府里也不是全无这种用度,在用冰这事上,府中各位主子的消夏方式便显出等级森严了。老太太屋里虽不用冰山,但份例的冰都制成了冰碗、冰湃果子,丝丝凉意不断。颜夫人崇尚节俭,自己屋里只用些冰镇酸梅汤,只有孟肇戎三伏天去她那里乘凉时,才叫人把冰山搬出来。卫夫人用冰最豪爽,只要有就用,还叫宁璋、大阮姨娘等都去垂华堂跟她一起乘凉。
这日午后,宁璋到底被暑气逼得受不住,就跟将离溜达到了去蹭会儿凉。
一进门,便觉寒气扑面,与外头简直是两个世界。堂中竟真摆着半人高的冰雕,白榆轻轻打着扇,那凉风裹着冰气,让身着轻绡的卫夫人竟还需搭一件丝绵衫子。
长夏正领着个小丫头,将冰镇上来的荔枝剥壳去核,盛在琉璃盏中,晶莹剔透。
“靡费。太靡费了!”宁璋瘫坐在冰绽纹玫瑰椅上,感受着椅面传来的凉意,“早知这般靡费,入伏之前我就该搬过来住。”
卫夫人见她小脸热得通红,鬓角汗湿,忍不住笑,将手边刚沏好的碧螺春推过去:“我之前力邀你来,可是你说心静自然凉的。”
"我那时以为聊胜于无,谁知居然如此靡费!"她端起那沁着凉意的茶杯,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小几上还放着两碗冰雪冷元子,连将离的那份都备好了。
说笑间,宁璋的目光却被窗外垂华堂小厨房那边的动静吸引。两个婆子正抬着一大块坚冰,准备凿碎使用。她忽然想起当归嘀咕的“公侯小姐用冰山”的话,便随口问道:“伯母,昌安府的公侯之家,真像话本子上说的,连小姐们都能用冰山?”
卫夫人拈起一枚荔枝,慢条斯理道:“各府用度都有规制,便是公侯府第,若无圣上特赐,也不敢真正肆意挥霍。”她顿了顿,看向宁璋,“不过,你既做了公主伴读,日后入宫,倒真能见识到什么是‘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的皇家气派了。”
宁璋正舀起一勺元子送入口中,闻言动作瞬间僵住,猛地抬头:“伴读?什么伴读?”
卫夫人然道:“哦,方才宫里来了人,皇后娘娘旨意,选你为灵丘公主伴读,七月初一便入宫。”
宁璋的那勺元子简直呆在了半空。
噩耗啊!她甚至这会儿也感觉到了那冰雕散发的丝丝寒气。
想了半天,宁璋感觉自己开窍了:“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搞我吧?我在宫里一个不慎,可能能诛九族。要不就是冲着孟家来的?”
卫夫人笑道:“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还怕这个?”
宁璋道:“这九族里的确有些无辜之人,真出了什么事,我自己倒是能跑,那别人……”
卫夫人笑道:“是庄妃娘娘举荐。你入宫那次,很合庄妃的眼缘,知道灵丘公主要伴读,便举荐了你。两个公主伴读出身为你担保,选中你也没什么奇怪的。”
宁璋痛心疾首,无话可说。
卫夫人搁下书,散漫地歪在太师椅中,笑道:“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我自有法子替你周旋。不过……我记得你说,来昌安一趟,是想要见识一番远江湖的朝堂、想要感受当权者和参权的族群是如何思考行事的。宫中上学的笃思馆靠近中枢,若我是你,会想去这漩涡中心亲眼看一看。”
宁璋不禁怔住,心中稍被触动。她来昌安一趟,心中虽有丘壑,知道那里是漩涡中心,第一反应却是规避,而非逆流而上。卫夫人坐镇伯府,却比她更有江湖侠气,宁璋不仅感到愧赧。
见她神色动摇,卫夫人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又添了一把火:“况且,入了笃思馆,便能时常见到卫澜。他给三皇子伴读,可是日日都去的。”
宁璋的目光忽地亮了起来,她几乎已经完全被卫夫人说服,直到听到卫澜二字,便知道自己算是彻底投降了。她于是扭捏起来,恨不得直往卫夫人身上扭,希望从这种扭捏中能够自然流露出来“我同意去当伴读”的信息,而不用自己亲口答应。
但卫夫人可太不是善茬了,她当然看得出来,偏要故意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是从来不勉强你的,少不得我替你跑一趟宫里,将这事推得干干净净。”
“这么热的天,也不必特特往外跑一趟了吧……”宁璋很无奈,实在面子功夫比较倔强,不大愿意亲口承认。
将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夫人饶有兴致问:“将离,你笑什么?”
将离道:“夫人还是不太了解宁璋啊,她这人是绝对不会为美色所折腰的。夫人不提卫二公子,一提他,那宁璋肯定就要退避三舍了。”
将离已经把“我就是要开你开涮”的意思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卫夫人立刻领悟,与她一唱一和,就是想逗一逗宁璋,看她着急一下,亲自说出想做伴读的话。宁璋最要面子,明知这两人只是捉弄她,便高高挂起:“我这个人除了不为美色所折腰呢,最主要是还很听话,我尊重伯母的意见,伯母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听。”
将离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鼓了鼓腮帮,满脸得逞的笑容:“噢~原来你当卫二公子是美色,我还以为你喜欢他的内心呢。”
宁璋一愣。
果然,果然。在耍嘴皮子方面她就是没赢过将离!怎么每次说起来都忘了!
宁璋赶紧义正词严:“灵渊当然……当然是内外兼修,不只美色。”
“噢~所以你果然喜欢卫二公子。”
卫夫人和白榆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夏日的燥热仿佛也被这笑声驱散了几分。
宁璋去宫中这一番,是火坑还是平地,或许只有亲身走一趟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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