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晨光初透，藏冬才拔了门闩，便见颜夫人领着六姑娘令璋并沈嬷嬷一行人已到了阶前。
她赶紧虚掩上门，把当归喊来，那边沈嬷嬷隔着几丈远已经斥了起来：“见了主子便关门，这是什么规矩！”
藏冬只得堆笑将人迎进，转身朝当归使个眼色，自己寻了个空往垂华堂去报信。
颜夫人一派当家主母的派头，径自坐到黄花梨木透雕云纹玫瑰椅上。令璋先请沈嬷嬷坐下，跟着自己也乖乖坐到旁边，刚好坐的是宁璋最喜欢的那把青鸾团刻的玫瑰椅，倒像这里是她们的主场似的。
正好宁璋揉着眼睛从里屋晃出来，见这阵仗，只懒洋洋挨着最远的竹节椅里打哈欠。
颜夫人眉头一皱，腕间翡翠镯子碰在茶几上铿然作响：“沈嬷嬷，我敬你是府里老人，特请你来教五丫头规矩。可您瞧瞧——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模样，你就是这么教的？”
敢情是唱戏来了。
宁璋和当归默默对了个眼神，又重新松松垮垮地稍微坐正了一下。
沈嬷嬷忙赔笑道：“求太太发落吧，我每日过来教导姑娘，可是实在能力有限，老婆子便是想把肚子里拿点货都拿给姑娘，可是姑娘……唉，若姑娘有什么不好，那都是我老婆子的错。”
宁璋冷眼瞧着这出双簧——果然颜夫人话锋一转：“既然五丫头独学无趣，不如让令儿一同来学。姊妹间有个比较，方能共进。”
沈嬷嬷紧接着就拍手道：“这样最好了！我实在是没别的法子可用，太太这法子，没准儿真能管用。阿弥陀佛，那我便烧了高香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就是想把令璋也送过来学学规矩，倒夹枪带棒地唠叨了这么一顿。
宁璋是觉得加个令璋没算什么，但她不愿意枉做个好人。这颜双仪都骂到自己头上来了，还想着她能笑容可掬地欢迎令璋？做梦呢。
于是宁璋只管歪着脖子意味深长的笑，不肯点头，也没摇头。
当归见状也添了一根柴：“太太这是说哪里话，六姑娘的规矩学的这么好，整个府上都是有目共睹的。五姑娘规矩欠缺，哪里敢劳烦六姑娘陪着？”
颜夫人原本起了一分笑意的脸忽然又如冰冻，深皱起眉头怒道：“主子说话，哪有你张嘴的份儿？宁璋，我看你院里是得正正规矩了。暮秋，掌嘴！”
“慢着。”宁璋先开了口，才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我的人，不劳二太太费心。”
沈嬷嬷道：“五姑娘，我昨儿才教过你，一府之中应以主母为尊，各人各院，主母愿意调教的话，那也都是当得的……”
宁璋哂道：“小六不是想过来学规矩吗，学不学了？若要吵闹，我这院里就容不得她。”她言简意赅地规定了自己的底线。
颜夫人脸色稍微讪了讪，当没事人一样叮嘱了令璋要好好跟着沈嬷嬷学规矩，要她和宁璋和谐相处，切勿生事云云，虽则说的是令璋，但其实字字在敲打宁璋。
她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宁璋的神情，见她那副混不吝的样子，白磨了半天嘴皮子，也未必磨到她心里去了，越说还越给自己攒了一肚子气……颜夫人干脆戛然而止，一拍桌子走了。
令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硬着头皮朝宁璋笑道：“五姐姐，我……”
宁璋无意与她为难，叫惠香再给令璋添一张桌子，俩人一起跟着学就是。
那边藏冬赶到云远斋时，卫夫人、容璋、林氏都陪着孟老太太说话，就先给各主子福了一福。
见藏冬来，卫夫人先笑道：“宁璋起了吗？今天跟沈嬷嬷学规矩还算老实吗？她要是还敢偷懒，我亲自过去收拾她。”
藏冬笑道：“自从太太叮嘱了姑娘，姑娘一向也是认真的。况此事二太太也盯得很，这不生怕我们姑娘自己学着没劲，一早还把六姑娘带来了，说让她们姊妹两个做伴儿学。”
卫夫人还没说话，容璋先笑道：“既然二婶有此美意，孙女也想求个恩典——让三妹乐璋也一同去学规矩。自从不去汪老先生的学塾了，姊妹几个能见着的机会也就有限了，若能同进同出，才是家门安乐。”
卫夫人道：“这也有理，她们姊妹几个自从不去上学塾了，每日价闲散在园子里，也不知做些什么，不如一起去学。容儿，你既清闲无事，身子又大好了，少不得也得带着她们三个一起努力才是。”
容璋柔声道：“是。”
林氏看了眼卫夫人的意思，也就跟着帮腔：“五妹妹的青天外小了一些，若是咱家四个姑娘一起，不妨去雪压庭春处，就是芍药圃、牡丹园、海棠栏交接的一个小院，那地方空着，给姑娘们做个学习的地方也不错。”
孟老太太捻着佛珠，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一圈，方点头道：“景崇媳妇儿，你是最妥帖的，此事你尽管去料理便罢。”
林氏于是立刻去找了几个婆子，将雪压庭春收拾出来，添了四张书案，给这几个姑娘临时学习用。
消息传到各房，反应各不相同。
宁璋肯定是愿意的，竟以前就她一个人被沈氏盯着，稍微打个盹儿就要被揪起来，这要是四个人，那肯定有许多可以偷懒的机会。
而玉溪堂内，令璋却有些惴惴不安的将这消息告诉了颜夫人。
“这是容璋的主意？”颜夫人冷笑一声，但她没当着令璋的面说些什么，只是哄了她两句，让她只管安心学就是，待打发了令璋之后，颜夫人才耷拉下来了脸，跟暮秋好生抱怨了一番。
玉溪堂里唉声叹气，关山苑却也没什么好颜色。
乐璋最恨学规矩，干脆摆烂：“我不去！这不是明摆着陪太子读书吗？令璋愿意去她自己去，我反正不愿意去。”
邵姨娘使眼色让丫鬟关了窗，低声道：“你若不去，只五姑娘和六姑娘两个人，谁陪谁读书还不一定呢。”
“有什么不一定的，宫里面点的是老五，那老六难道还敢冒名顶替了去？”乐璋十分不以为然。
邵姨娘水葱样的手指戳到乐璋脑门上，急道：“若颜双仪没那两下子，干什么张罗令璋一起学？你若不去，五丫头难道能算的过老六？将来令璋真定了缺，有你哭的。”
乐璋也觉有理：“她脑子确实不多。那我得去。”
于是第二日，几个姊妹前后脚地到了雪压庭春。
乐璋和令璋的劲头都很足，一个比一个争先恐后。就宁璋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晃进来，她先往最后一排的桌子走过去，想让她们几个把她挡住，结果被乐璋抓住，给她拽到了第一排。
乐璋还贴心叮嘱：“我们都是陪你，你得坐在前头。”
然后乐璋走向了宁璋刚才挑中的那张桌子。
宁璋个头高，她坐在第一排，立刻就把第二排的令璋视线给挡住了，令璋嘤咛了一句看不见了，就叫玉殊把她的桌子也往前摆，跟宁璋并排。
乐璋那就不愿意了，大声质问：“人家宁璋是要去宫里的，她当然要坐在第一排，你凭什么也坐第一排耽误她的事情？你又不用进宫，干什么这时候掐尖出头？”
令璋板起脸来：“三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岂有跟自家姐妹争这一寸之地的。只是我个头小，坐在五姐姐后面便听不清楚，才叫玉殊往前搬一搬桌子的。”
“什么因着这个考量因着那个考量的！”乐璋拍案而起，寸步不让，“你是不是就想自己学了，让宁璋学不着，然后等她入宫以后挨笑话呢？要不然你干什么非得计较今天这一会儿？横竖等宁璋入宫以后，你别说坐第一排了，坐天上都没人管。”
乐璋此人但凡有理，那是能把人喷死的。
宁璋很放松地歪在椅子上嗑瓜子看戏，一会儿见玉殊挺身而出要把桌子搬过去，一会儿见乐璋的丫鬟桔梗也跳出来阻拦。
推搡间，宁璋指尖一弹，一粒瓜子壳正打在桔梗腕上。
她用的力气恰到好处，刚好在桔梗手腕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就像指甲挠出来的效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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