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楼看见那女人的肩膀突然矮了下去,显然她口中的伴侣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他沉默不语地挪开视线,看向火堆,火堆已经燃烧了好一会,火苗渐渐弱下去,谢雨楼心头微动,走到林渺身旁,俯身给她掖了掖被子,将一旁的毯子拿起压在被子上,看她睡得一脸娇憨,情不自禁地亲了亲她的面庞,又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她柔嫩的面颊,她脸上的暖意传达到谢雨楼的脸上,顺着脉搏传到他的心底。
他眼中似有万种柔情蜜意,轻轻擦去她额上的汗珠,又用额头相碰探她额上的温度,只有些烫,比之前像只火炉,可好太多了。
不说别的,郑珠儿果然是懂医的,一颗药丸下去,林渺的体温下去不少。
郑珠儿看着两人之间的氛围,心生悲凉,落寞地说道:“这才是珠儿,被人如珠似宝捧在手心的宝珠,不像我,空有着一个名字。”
谢雨楼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样一个失意的女人,何况,他心里生着气,不管怎样,郑珠儿都不该拿林渺当作威胁,也幸而吃了她的药,林渺好了许多,不然他不能保证郑珠儿还能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跟他讲话。
郑珠儿料到了谢雨楼的一言不发,是了,她不需要有人能给她安慰,不过她的话匣就这么打开了,她太久没找人说过话,她不敢离开这,担心和回来的荀贝错过,于是,她画地为牢成为了一名囚徒。
可现在有人愿意听她讲话了,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她也很感激。
郑珠儿就是这样的人,很少收到别人给予的善意,因而当有人愿意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她也会莫名的感动,就比如现在,她有一个听众了。
郑珠儿觉得自己的一生很苦,太苦了,苦得她总会流眼泪,但生活总是会给她一点小惊喜,比如在她被亲人伤害时遇到了荀贝,又比如今天,她原以为自己会在风雪中死去,可是她遇见了这两个人,她的心里又有了那么一点希望,与荀贝他日相遇的一点点盼头。
她是一个矛盾的人,习惯自我伤害又渴求他人关怀,察觉到自己漫天的委屈有向这个陌生男人倾诉的趋向,她压抑住即将崩溃的情绪,将这点感激之情紧紧压住,不想再因别人的一点善意而痛哭流涕。
郑珠儿背过身,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她不怕别人看不起,这些年独自过活,她想也是想明白了,错的根本不是她。
从小她就家境贫寒,不受重视,母亲早亡,家中无人关心在意,吃不饱穿不暖,父亲无能,天天琢磨发财大梦,一门心思想着挣钱翻身,可偏偏没这个经商的头脑,家中没钱就借兄弟姐妹的钱做生意,结果把钱全部赔进去,债台高筑,想再借钱周转,个个都捂紧了自己的钱包,不再施舍半分,等到大错铸成,早已是回天乏术。
自她记事以来,她受到的只有别人轻视的目光和繁重的家务。
刚开始,她不懂为什么村里的人对她总是指指点点的,她觉得是自己不好,自我厌弃,总是躲着人出门,有时郑珠儿心血来潮也会看着镜子,望着镜子里青涩稚嫩的面庞,她会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注视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她觉得丑陋极了,心里的那股劲又泄气了,将镜子放下,抱臂哭出声来。
压抑且没有希望的生长环境造就了她扭曲的性格,她没有朋友,无法和正常人之间建立起友好的关系,村里同龄的女孩玩耍时,她只敢远远地看着。
她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心里有种隐秘的渴望,她是如此地盼望有人能主动地走向她、关爱她,为此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但这个人绝对不包括她的父亲。
积年累月下来,郑珠儿从自己的眼里、从别人的口中已经知道了郑大是一个无能之人。
他自生意失败以来便一蹶不振,也不到外寻找活计,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要抚养,他的兄弟姐妹看不下去,可怜郑珠儿年纪轻轻如此辛苦,会给些银钱接济,若不是郑大将大部分的钱拿走买酒,便足够两人温饱,可他偏偏又是一个懦夫,妄图在醉生梦死中做一场富贵大梦,留下郑珠儿拿着所剩不多的钱,面对冷酷的生活,有苦难言。
幸好,她还有一个家,再小再破的家也是个家,她的生活比起乞儿来说,还是好了那么一点点的。
家虽然不大,可里里外外的活也不少,郑大不管不顾,他不干的活只能年幼的郑珠儿干,她也想挺直脊梁活下去,赚够钱还债,远走他乡,改头换面,重新开始,可没办法,郑大欠的债实在是太多了,她还不起,她的脊梁早在日复一日的赔不是中越弯越低,眼里没了神采,很是空洞。
她最怕的是债主上门。不大的年纪,她已经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债主,最喜欢的是动口不动手的债主,哪怕骂得难听一些,她也能挨过去。可偏偏那些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她动手动脚,察觉到别人黏在她身上的猥琐眼神时,她打从心底里反胃,她也知道这些债主的想法,想把她卖掉还债,所幸家中大伯在村中还有点威望,极力护着她,可怜她,不管她需不需要,他们总是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现在也最怕欠别人什么,那段日子是她一辈子的阴影。
她怀着强烈的愧疚感,低着头接受那些亲戚的好意,她家还欠着他们的钱,哪怕错的不是她,负罪感还是会占据她的心绪,让她抬不起头来,或许自己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久而久之,她的状态逐渐不对劲起来,白天是个牵线木偶,任人欺负,没有情绪,被人辱骂、被别人推倒也只会木着承受,拍拍膝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离开,将那些人的羞辱也抛之脑后。
她想她应该不在乎的,可到了晚上,魂魄归体时,郑珠儿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她的床铺正对窗口,树影打在窗纸上,她会害怕,担心有人破窗而入将她掳走卖掉,她没有安全感,她也渴望家人关怀的拥抱,可是没有。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口洒在她的枕头上,试图关怀这个无助的少女,照亮她的内心,可惜只是徒劳,郑珠儿沉默着流泪,当抽泣声再也抑制不住时,她便咬着枕头暗自哭泣,眼泪将枕头浸透,她枕在泪水上回想过去,她不敢让郑大听见哭声,不然又是一顿打骂。
许是想多了,她想出了一个对自身十分残忍的办法,她想把自己有尊严地卖掉,通过一场婚姻。
这是终日惶惶不安的生活换来的一个“计策”,她想把自己的婚姻当成一场交易,破罐子破摔,嫁给一个家,自此与过去堪称悲惨的生活断绝一切联系。
她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之后,郑大再怎么欠人家钱,她也管不了了。
村中但凡有点条件的都不会考虑她,在心中细细盘算了一遍,她想起了张屠户。
每次经过他那带着血腥味的摊位时,他总是看着她,目光犹如附骨之蛆般令她生厌,每每都使她加快步伐离开。
如果说张屠户看上郑珠儿的年轻漂亮,那她自己看上的是后半辈子安稳的生活。嫁给村东头三十好几单身的张屠户,这是对她来说代价最小的办法。
她开始说服自己:“嫁给他就能有肉吃,有暖衣穿,郑珠儿,这真的很好。”她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将张屠户描绘成一个模糊的幻影,试图忽略记忆里他那丑陋的样子,她安慰自己只需要一点代价,只需要她牺牲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哪怕自己不甘心。
当张屠户对她有意,送来聘礼时,郑珠儿却又犹豫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心里也还是爱美的,再一次看到人家矮胖的身材、醒目的大肚子、其貌不扬的面貌以及流连在她身上如同流着涎水的恶狼盯着小羊羔般不怀好意的眼神,她退缩了、后悔了,她想嫁一个仪表堂堂的夫君,于是,她紧紧扯住郑大的袖子,用眼神苦苦哀求,不出意外的,郑大又一次没有担起父亲的责任,他说着“胡闹。”无情地推开郑珠儿,兴奋地搓着手,将婚事一口应下。
二八年华的郑珠儿就这么与三十好几的张屠户有了婚约,定在来年开春,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脸色越发难看,像极了一朵快要开败的花。
这年的春节,窗外鞭炮声响彻天际,家家团圆热火朝天地吃着年夜饭,好一个热闹的场景。
屋内的郑珠儿没有亲人相伴,父亲外出逃债,这个家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看着家徒四壁、破败不堪的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怒火,家里的钱不是她借的,她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可是那些人总是要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这次她又要不顾心里的意愿将自己卖掉,凭什么?
她看看桌上的饭菜,两个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高粱窝窝头,一盘吃了一年四季的咸菜,她感到委屈愤怒,这怒火逐渐膨胀,足以将一切燃烧殆尽,她的胸腔里生出了反抗这一切的勇气。
一个冬夜,趁着郑大喝完酒呼呼大睡,她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家,她举着火把感到前所未有地痛快:烧,烧个干干净净!
起夜的邻居看到了火光,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唤起来:“走水了!走水了!”,一时间,宁静的村庄骚动起来,家家派人到郑大家灭火,这火要是不管不顾,可能会借着风燃遍整个村庄。
郑大捡回一条命,他狠狠收拾了一顿郑珠儿,将她打得遍体鳞伤,郑珠儿不再像过去一样抱着头哀嚎求饶,只是流着眼泪大笑,挑衅着郑大,像极了中邪。
郑大等不了,再等下去自己的命都会没了,惜命的他转天便将郑珠儿五花大绑捆去张屠户家。
就在那天,心如死灰的郑珠儿碰上了偶然经过的荀贝,荀贝看她可怜就从郑大手上救下了她,解开她的绳索,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脏污,郑珠儿就此获得了新生。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但我感激他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手,我真觉得那是老天最厚待我的一次,我打心底里觉得遇上他是我人生里最幸福的一件事,如果是为了遇见他,那么我前面十几年受的苦我都心甘情愿。”说着,她情绪激动起来,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容。
她是一只掉进蜜罐子里的蜜蜂,现在名为荀贝的罐子空了,她还舍不得离开。
许是情绪激动,郑珠儿的偏头痛又犯了,像是有人拿起锤子狠敲她的脑袋,她皱起眉头,脸上是痛苦的神色,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落下,疼痛的呻吟从她密闭的嘴唇漏出,她蹲下身一手捂着头,一手握拳不管不顾地敲自己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妄图压制那股剧烈的疼痛。
谢雨楼有些动容,上前想将她扶起,郑珠儿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随后,她抓着桌角慢慢起身,最后撑着桌子靠在椅子上坐下,她按压着太阳穴,闷声说道:“不用你可怜我,我的事还没讲完,你先听我说下去。”
第11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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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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