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意居的冷清,并非殷瑜洙生活的全部。在这偌大殷府,她自有了一方旁人难以触及,也不屑于踏入的天地——那便是位于府邸西侧的藏书楼。
殷家祖上曾出过一位极好风雅的先人,斥巨资修建此楼,广罗天下书籍,虽然后代子孙多投身商贾,于此道不甚热心,但这藏书楼却作为一项体面的家族产业,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楼高三层,飞檐斗拱,虽不似主院那般金碧辉煌,却自有一股沉静厚重的书卷气。平日里,除了定期洒扫的仆役,少有人迹。
这里,是殷瑜洙的庇护所,是她灰色天地里唯一的色彩。
午后,待府中众人大多歇息,或忙于各自的交际应酬时,殷瑜洙便会带着漱玉,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地。漱玉通常在一楼守着,做些针线,或是借着从雕花木窗透进的天光认几个字,而殷瑜洙则会提着裙摆,轻盈地踏上那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直上三楼。
三楼最为僻静,光线却极好。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式书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游记杂谈,甚至还有一些残旧的工笔图谱和地方志书。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锭与旧木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郁而安宁,殷瑜洙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滞涩之气都舒缓了不少。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侧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两排书架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前面又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遮挡,极为隐蔽。她拂开窗边矮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复的窗棂,被切割成一道道柔和的光柱,光柱中有细小的尘埃如金粉般飞舞,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也落在她沉静如水的侧颜。
今日她看的是一本前朝诗人的诗集,纸张已然泛黄,字迹却仍清晰。她看得极慢,指尖轻轻划过那些或豪放或婉约的诗句,仿佛能透过文字,触摸到千百年前那些鲜活灵魂的脉搏。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她低声吟哦,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那是一种何等开阔的胸襟,何等豪迈的气概!与她眼前这四方天空、逼仄庭院,恍如两个世界。
偶尔,她也会摊开素笺,研墨舔笔,试着写下一些自己的感悟。她的字迹清瘦秀逸,带着一股不合年龄的疏离与克制,但行笔转折间,又隐隐可见风骨。她写:“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写的是眼前的困囿;她也写:“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写的,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朦胧的期盼。
这些笔墨,她从不示人,写完后,或是小心地夹在某一本不常被人翻动的书册之中,或是就在一旁的黄铜炭盆里,看着它们被火舌舔舐,化为灰烬。如同她那些无人可诉的心事,只能在这寂静的藏书楼内,悄然绽放,又悄然湮灭。
楼下传来漱玉几声刻意加重的咳嗽声,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有人靠近。
殷瑜洙迅速而从容地收拾好笔墨书册,将它们归还原处,又仔细检查了周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她的痕迹。然后,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裙,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与恭顺,仿佛刚才那个在诗文中神游万里、眉眼间偶尔会流露出神采的少女,只是一个幻觉。
她沿着楼梯缓缓而下,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当她走出藏书楼那扇沉重的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日光下沉默矗立的楼阁,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那里藏着她不为人知的芳华,是她在这冰冷府邸中,唯一能自由呼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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