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日子，终究是在一个初冬的清晨来临了。
天色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杭州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呵气成霜。昨日下了一场小雨，入夜后转为细雪，此刻已停，只在屋瓦、树梢和远处的山峦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未能盖住本色的残雪，更添几分萧瑟。
岳家赴京的船队将在运河码头启程。殷府作为交往之家，自然需派人相送。殷老爷亲自前往，王氏则带着几位小姐乘车随后。这本是礼数，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行真正的焦点，在于那即将天各一方的两人。
马车在覆着薄雪的石板路上辘辘前行，车厢内一片沉寂。殷瑶华、殷琳华裹着厚厚的斗篷，神色漠然。殷琼华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好戏的神情，时不时瞥一眼坐在角落，自上车后便一言不发的殷瑜洙。
殷瑜洙穿着那身月白色的旧斗篷，颜色几乎要与窗外的雪景融为一体。她静静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目光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手指在袖中紧紧攥着，指甲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是她此刻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清醒的凭据。
车队并未直接前往喧嚣的码头，而是在离码头不远的断桥边停了下来。这是岳斯陶提前与殷瑜洙约好的地方，她说，码头上人多眼杂，告别的话，说不出口。
断桥上游人绝迹，残雪斑驳地覆盖在桥栏和桥面上，几株枯柳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西湖水色沉黯，望去一片苍茫。北风卷过湖面，带着刺骨的冷意，吹得人衣袂翻飞。
殷瑜洙下了马车，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立在桥头的身影。
岳斯陶今日未着官家千金的华服，只穿着一件利落的玄色暗纹斗篷，墨发高高束起，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更衬得她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她站在那里，如同这萧瑟天地间一棵不屈的青松。
她看到殷瑜洙，快步迎了上来。两人在桥中央相遇，四周空旷，唯有风声呜咽。
“来了。”岳斯陶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低沉。
殷瑜洙望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轻轻点头的动作。她看到斯陶眼底有着与她同样的红血丝，以及那被强行压抑着的不舍。
岳斯陶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囊，塞到殷瑜洙冰凉的手中。“拿着，”她低声道，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里面是一些京城通用的银票，还有我岳家别院的地址和信物。他日……若有机会来京，或遇急难，可凭此寻我。”
那锦囊还带着她的体温，熨帖着殷瑜洙冰凉的掌心，却烫得她心口发痛。她知道这礼太重，这承诺更深，她想推拒，却被岳斯陶用力按住手。
“不许推辞！”岳斯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瑜洙，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好好……等我来接你。”
“接你”二字，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敲在殷瑜洙的心上。
远处，码头上传来催促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
岳斯陶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江南的清冷空气都吸入肺腑。她深深看了殷瑜洙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玄色的斗篷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向着码头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
殷瑜洙僵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锦囊，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挺拔却孤直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码头熙攘的人群与车马之中。
寒风卷起桥面的残雪，扑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滴滚烫的泪挣脱了束缚，滑过冰凉的脸颊，迅速在空气中变得冰冷，滴落在覆雪的石桥上，洇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断桥残雪，送君远行。此一去，山高水长，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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