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北城内有着热闹非凡掩盖之下的风平浪静,人来人往,烟火民生。
谢顾两人走过小巷,又迈入一条大街。
这里做着北城最热门的营生,聚集着来往客商,马匹、骆驼远道千里驮运来的异国绢绸特产在摊位上摆着买卖,虽然远不及陈京繁荣富庶,但是已经渐渐恢复多年前这里车马骈阗的景象。
北城城内守卫森严,搜查也是最严的,最大的北门连接启阳谷,平日里不开此门。东西南三门倒是正常开放,只是少了一条最关键的北道,即使位置优越,到底比其他城少了些门路。
谢云昭心下还算安定,感受着这疾风暴雨前摇摇欲坠的宁静氛围。
周围有各色的面孔,戎国多年的侵占还是留下痕迹。北城内也有少数的戎国面孔,不过都只是于此地安定下来与陈人结了姻亲的普通百姓。
在形形色色的面孔之中,谢云昭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侧颜,那张脸的主人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就这般穿越千百里突兀地到了她面前。
她将缰绳递给顾安之,简单嘱咐一句,急急上前几步。
“焰娘!”
那人一身裁剪修身得体的深绯色衣裳,红得让人心尖发颤,她回过头来,衣裳上金线勾勒的边随着她的动作荡漾成一小束灿烂的金光。
待看清她的正脸,竟是生得疏眉朗目、云容月貌,一对上谢云昭的眼神,从疑惑惊讶到认出她来,唇角已带了三分笑,眸中惊喜掩饰不住。
“你可还好?”被唤作焰娘的女娘坚实的手搭在她的臂弯,上上下下将她瞧了个仔细。
谢云昭点头,忍不住又反问回去:“你怎的来了北城?”
焰娘名为秦焰,比她大上五岁多,现在已经二十有七,不曾婚嫁,倒是在陈国临京跟着她母亲做生意。
临京距离陈京很近,两地相邻,人稠物穰,最是繁华。
秦家生意做得很大,她母亲秦煜为秦家家主,行事雷厉风行,性子极为开明通达,手下女商人比比皆是。
焰娘随了母亲的性子,只是多些随和亲热,作为秦家少家主被人所知,众人唤她一声焰娘,虽是亲近的称呼,却不敢有不尊重。
“我听闻北城关战事将近,前来看看,顺便做做生意。”两人是旧友,秦家人脉广消息灵通,焰娘知道边关的事情也不让她意外。
让谢云昭意外的是,秦煜竟然肯让她这个宝贝女儿来北城——北城可是秦煜的两个伤心地之一。
另一个是陈京。
“你母亲最近可好?”谢云昭试探地问道,焰娘此次能来,少不了有秦煜的意思。
焰娘倒是大方,她一甩手:“她还好,就是别扭得很,本来说着是两个人一起动身做生意,临了又说不来。我反正是一定要来的,这不,收拾好包袱就来了。”
她指了指前面一家铺子,门口的牌匾正挂上去,牌匾上潇潇洒洒的写着“秦氏布庄”几个大字。
这就是她说的生意?
谢云昭还不及细想,侧眼看见已经拴好马匹的顾安之站在一侧,她朝她招手示意,顾安之走上前来。
“这是我的副将,飞燕军的领军顾安之,”她向焰娘介绍,又看向顾安之,“这是秦氏少家主秦焰……”
焰娘点头,“顾将军唤我焰娘就好,我喜欢别人这样唤我。”她眉目间显出狡黠,生动活力。
顾安之也被她感染,平日稳重自持的脸上也绽放笑意:“焰娘唤我安之便可。”
几人正说着话,旁边一家马车几乎是擦肩而过。
焰娘连忙将两人邀请进旁边的茶楼,这家茶楼虽然小,但是各式小菜样样俱全,三人皆是忙碌了一个上午,于是点了两个菜坐下来。
“你既然知道北城关战事将近,北城难免动荡,又如何到这里来开个布庄?秦家家大业大,也不是让你这么干的吧?”谢云昭坐在窗边,目光从窗外的景象移到焰娘兴致勃勃的脸上。
顾安之也看着她,有些好奇。
焰娘拎着茶壶倒了三碗茶,利落地摆开:“我这不是相信你们燕云军的本事嘛,这场战事一但胜利,戎国伤亡且不必说,士气锐减……想来北城是会安稳下去,恢复二三十年前的模样。作为生意人,我又不会吃亏。”
“若是我们输呢,你这新起的布庄不就亏了?”谢云昭声音低沉下来,她凑近一点,用只有三个人的音量问。
焰娘唇间笑意降下来:“做生意哪有只赚不亏的道理,就算亏了我也能东山再起……”
“那你真的是来做生意的吗——为了开那间布庄?”谢云昭直截了当问她,她在这个关键的节点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别说就是为了在战事来临之前在这座风雨欲来的城开一间布庄。
顾安之在一旁没有开口,她只听过一些陈年旧事,并不曾了解两人的关联,只是安静听着。
焰娘端起茶杯,又笑起来,朱唇微弯:“那倒不是,我还开钱庄、粮庄……诶诶诶,你干什么。”
她按下谢云昭拿走她茶杯的手,“我说还不行嘛!”
谢云昭这才放手,虚以委蛇的话留给她和别人去说吧,秦焰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
只是,她想要她说出来。
像当年那样,彼此的剖白。
焰娘轻轻叹气,整理好情绪,将整件事情和这些天的准备娓娓道来。
“秦家主竟然愿意……”顾安之听她说完忍不住出声,而后又想起什么,闭上了嘴。
谢云昭也感慨,她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操手是秦家主。
只是那些年刻下的累累伤痕痊愈与否还很难说,秦煜怎么会让秦家唯一的继承人,她唯一的孩子,走向风雨飘摇的北城关呢?
“秦家家主人很好。”她只能这样轻轻说一声。
她真的很好,才能够想着为了这个受尽苦难的地方舍生取义,才能够默许焰娘来到这个地方。
谢云昭在这里感动慨然,焰娘却是“大义凛然”的模样,她正欲说话,小二已经将饭菜呈上,于是暂且停下。
等到菜摆整齐,焰娘又开口:“我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你这般称呼她,秦家家主?哈哈,有趣!”
谢云昭回忆起从前,心中叹气,面上仍然不显:“若是我能凯旋归来,回了京城,定会去临京拜访她。”她拿起茶杯轻啜一口。
“一定。”焰娘也拿起茶杯,轻轻碰了她的杯子一下,又与顾安之举杯,随后开始用饭。
谢云昭吃着饭,看着焰娘那张熟悉的侧颜,她能够从她的身上找到许多秦煜的影子。
母女两人实在相似,让她不由得想起爹娘口中传说的那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康靖十九年。
康靖是陈国第七任皇帝在时的年号,康靖十七年陈皇驾崩,陈皇去得突然,没有留下确定下任皇帝的遗诏。
没有遗诏,没有储君。
两位最有实力的王爷,时年二十六岁龙章凤姿的大王爷德王,只有十八岁惊才绝艳的二王爷贤王,双方对峙。
那时京城下了好一阵连绵的细雨。
不过三日,边关传来消息。外邦趁乱来袭,先帝在时本就薄弱的北部十三城连连被夺,十万将士舍命守城,亡了三万人才将将拦住。
不管先帝不定储君留下一地烂摊子有多么荒唐,两位王爷倒是握手交和,披甲上马,北上亲征。
等到夺回大部分的城池时,已经是过了快两年。
这就到了康靖十九年。
“将军,我们已经夺回了几座城池,胜利就在眼前,为何不继续夺回北城关与铖运关?”
春日本是草长莺飞得季节,陈国北部也返了春,只是军队驻扎之地荒草丛生,鹰鹫野蛮生长,带着无限荒凉的气息。
草地之下,不知道几丈深的土壤,掩埋着陈国将士的亡魂与血汗。
年仅二十岁的秦煜正是心气最盛的时候,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激动的质问左右摇摆,风吹散她耳侧的鬓发,她的脸在边关的黄昏中变得模糊。
那时的她还不是秦家家主,只是边关德王手下的一个特殊的支队的领军。
已经二十八岁的德王低下头没有看她,手负在身后,看着夕阳的余晖照在草叶上,反射出点点璀璨耀眼的金光。
“秦煜,你要知道,这不仅仅是陈国和戎国之间的战争,还是我与贤王之间……不,是我手下千千万万人与贤王手下千千万万人的战争。贤王已经预备返京,我手下的人也已经预备好,不日便能够返回京城……”
秦煜眼中含泪,带着决绝地质问:“难道陈戎之争就必须让位吗,殿下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只要全军出击,不出三日就可以将两座城夺回,难道殿下连三日都等不得了吗!”
德王率军,她本称呼他为将军,情急之下叫了他在京中的称谓。
他是先作为将军呢,还是殿下呢?
德王沉默,他抬起头,却只是将目光投在远处军营驻扎的地方,将士们已经在收兵了。
这一次收兵之后,不会再有点兵出兵,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争,他们都要回家了。
他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许是回家时见到爹娘的第一句话,也许是怎么呼唤几年未见的妻子孩子……
但是肯定很少有人记挂着北上的两座城池,那里好像被人遗忘了。
除了眼前这个人,和她手下的那一群人。
见到他沉默,秦煜更加绝望,只能一再退让:“那下官恳请殿下……请殿下准许我带领我手下姐妹们,在殿下启程后,能够夺回……”
“不可,”德王出声,随后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看到那将落未落的泪水,又降低声量,“朝臣不会允许的,他们不会允许女娘从军,不会允许一个女娘独自带兵……秦煜,将你和其他女娘隐入军队,一起打仗,已经是破例了。”
陈国没有女娘为军的先例,即使是先前几千年也不曾有,他能为此破例,但是不代表在朝臣那里能够过得了关。
他与贤王势均力敌,只能想方设法游说中间游移不定的人。贤王那边,没有女娘为军的事情。而他让女娘单独为军,若是成功夺回两城,“依靠女娘”必定招人口舌,若是失败,更是使自己陷于困境。
秦煜想要为女娘军争一席之地,必然要等他成功登位之后才有可能,现在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知道已经无可挽回,秦煜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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