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娘这一笑，大概让林婆子心里有了底，看来主家对燕云军至少是不厌恶的，加上焰娘本身出身秦氏，也是女娘从商，对于女娘应该也有仁爱之心。
她也大胆说了：“确实有这回事，不过也有男子，男女各自为军，分飞燕、飞云两支，飞燕军为女娘军，飞云军为男子军。。”
“原来如此，那这飞燕军如何，飞云军又如何呢？”焰娘面上似乎带了一丝好奇，她侧目继续询问。
林婆子又思索须臾，似有些犹豫。
焰娘看见她的神色，爽朗一笑：“你说便是，我初来北城，不过想知道多一些。待我在北城多待一些时日，想必也有我自己的判断，又不会责怪于你。”
得了她的首肯，林婆子这才像打开了话匣子。
她在街上做营生许多年，哪家大人发迹了，哪家媳妇生了娃，哪家女娘又入了军，听了不止一耳朵了。
本来正愁没人听她说呢。
“我们这北城呐，起初太平无事的，后来戎国攻了城门，这北城就成了他们的天下了。那时我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我那丈夫也死在戎军折磨中，现在想想，也快三十年了吧。
“后来朝堂出军，夺回了北城南方几城，始终没能攻破戎军，这一搁置就是二十几年……”
林婆子絮絮叨叨说起从前，神色浮现出几分回忆。
看着她的模样，焰娘眼里闪过一丝温柔，她在旁边拖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慢慢说，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不过好在燕云军破了这北城门，解救了咱们北城的百姓。开始的时候啊，大伙儿就知道有飞云军，后来飞云军主将谢将军要招收女娘军，没人相信呐！
“女娘为军，千古奇事！都不相信燕云军啊，开始招军的时候，大家都看着，也没什么人上前。
“那时候大家都想不通，这件事实在稀奇，北城内谁家有个娇滴滴的女儿会往战场上送啊！这飞燕军啊最开始也就几十人，后来官府宣传，说是飞燕军和飞云军都是朝堂正规的军籍，有军俸，有好待遇，这才有人慢慢过去的……”
焰娘了然，这和她来北城之前就了解的情况差不多：“那飞燕军招收的人恐怕不少，有几万人吧？”
“哪有哪有，”林婆子连忙摆手，嘴一撇，“虽然说有人想送自家女儿去，也有女娘自个儿想去，人家飞燕军也不是什么人都收吧，年龄要十六往上的，要自愿的，要身体康健的……这么下来，也不过几千人。”
军中人数本来也算个机密，但是飞燕军是个例外，它的人数许多都是来自于北城。而北城少了多少女娘，熟悉城中情况的人都大概有个数。
“也是，不过女娘为军，确实是千古奇事啊，也是第一次吧？也不像我们女娘从商，这倒是自古有之。”焰娘端起放在面前几乎快放凉的茶，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引导着林婆子的话。
林婆子说着说着口也渴了，一口气喝完了茶杯中的茶水，又摆了摆手。
“这倒算不上第一次，您有所不知，早在几十年前，就有过。”
“哦？”焰娘手中茶杯顿住，眼眸划过异彩，“你倒是说说。”
她手握着茶杯，有些微微颤抖，竟然有些紧张，她又将茶杯放下，手放在膝盖上掩饰自己的情绪。
会是那一年吗？
会有人知道，会有人记得吗？
林婆子将椅子移近了些，往门外看了一眼，凑过来说道：“早年朝廷军内，听说也有过女娘军，不过人数不多，又被奸人所害，没有了！”
焰娘神情放松下来，问道：“这件事情我也几乎未曾听闻，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当然不是不知道——那女娘军的领军就是她的母亲。
只是她震惊，竟然还有人知道，虽然不尽然准确，但是被人记得就已经……
林婆子拉开了一些距离，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又有些怀念。
“我那早亡的夫，曾去过云安城探亲，云安城本来也是被戎军占领的十三城之一，我们因此断了联系，后来朝廷军夺回云安城，他也安全了，北城还在动乱，他放不下我孤身一人，还是回来了……
“我也是在那时知道了他的经历，他告诉了我很多，朝廷军内真有女娘，只是似乎不为世人所知。后来北城动乱不安，他是教书先生，得罪了戎军，他们凶残狠毒——杀了他，就剩我一个人。现在想想，快三十年了。那些他说过的话啊，我一辈子都记得，只是后来想起，又觉得有些不解，你说既然朝廷军内有女娘，又为何后来不见女娘军的踪迹，直到现在才有了飞燕军，这倒是……”
林婆子说道最后，噤了声，她也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轻轻打了自己的嘴：“都怪我老婆子糊涂了，说些没影的事，您莫见怪。”
焰娘头轻轻歪着，神色温和地看着她，像看着家中的长辈那般，“没事儿，咱们也不过是说说话，我有分寸，就当增长我的见闻。”
林婆子不好意思地笑笑，焰娘给她又倒了一杯茶，她又继续说下去：“燕云军确实是好人，不过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受到了一些非议。”
“就算是新东西问世，也有人质疑，更何况是这种千古奇事，有人质疑倒也正常。”焰娘学会了循循善诱。
林婆子却好像想到什么腌臜东西似的，又感觉摆手，“那些人啊，就是朝廷来撑腰了，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胡编乱造说些腌臜话，说那燕云军呐男女授受不亲……我呸，我看他们就是一堆思想龌龊的老腐朽！”
焰娘脸色也微微凝固，有些难看：“有这样的事？”
她母亲受过的非议，现在已经得到朝廷的认可的正规军燕云军也受着吗？
林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心思很澄明，像一面通透的铜镜，泛着柔软的光辉。
她不知道焰娘在想些什么，现在话匣子完全打开，只想着一吐为快。
这些年她走街串巷，也没有个知心的人谈谈话，现在遇到靠谱的主家，不过几天就“交了底”。
“那可不嘛，不过好多家都把自己家的女儿送了过去，甚至有成过亲想去建功立业的妇人，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女娘。谁家的好女娘让他们这般侮辱，结果，好！被人纠集在一起——打了！”
说到这里，林婆子脸上露出乐呵的神情。
焰娘被她感染，也笑起来，低声问道：“没有被抓到？”
北城重新回到陈国治下，朝堂也派了官员过来，平定动乱，这样打人的事件也会被关注到的。
林婆子摇头，“没有，一群人趁着半夜摸黑打的，都知道是谁，但是相互作证，没有证据，谁管得了呢……要我说，这种人就是该的，嘴恶毒，人也低劣，没品！”
焰娘点头，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她知道燕云军在发展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的困难险阻，也有人会恶意揣测诋毁，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不过，也有人在不断地维护它，有人在不断地注入力量。
这样也好，至少她们的努力这一次终于可以被人看见。
焰娘也知道，能够从找的咨客嘴里听到这一番话，确实是一种缘分。
二十几年前林婆子的丈夫的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让他告诉了妻子一个秘密，现在林婆子又将这个故事告诉自己，让她了解了原来是有人记得曾经的女娘军的。
她从林婆子的一番话，也能看出她的不凡来。
原本想着，林婆子只是知道些风土人情和北城故事，没有想到她还了解这么多，换作其他人，可不一定能说出这番透彻响亮的话。
“你可曾读过什么书？”焰娘实在好奇，她徐徐问道。
林婆子也笑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摩挲着茶杯：“读过一些，我夫生前是个教书先生，我们两家爹娘虽是做些小买卖，但都是识书的。我俩自小……也算青梅竹马，我俩一起识字读书。
“说起来不怕小姐您笑话，我原先还想着做个女教书先生呢……后来北城一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北城安定，买豆花习惯了，也没有那份心思了。”
她说起旧事，似乎已经是释然了，但焰娘分明还看见她眼中有闪过的泪花。
她将手搭在林婆子手背上，安抚着她：“……做我的咨客，以后想看的书可以问我借。我也读书识字，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问我。虽然过去多年，但是我想若是您夫君在世，也是希望您能得偿所愿的。”
林婆子叹气，微不可查地摇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
焰娘也不勉强她，二三十年的光阴压在一座城上的阴霾尚未散去，带给一个人的伤害更是刻骨铭心。
那些在伤痛中活下来的人们并不是忘记了，只是在努力地去忽视痛苦，带着已经死去的人的回忆和过往活着。
眼前的人，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曾经在街上卖豆花的女娘，现在成了大家口中的老婆子。
但是她是她自己，是一个曾经想过做一位女教书先生的女娘，是亡夫离世后自力更生辛勤劳作的女娘，是一个面对燕云军对客观公正做出自己判断的女娘。
林婆子脸上留下岁月痕迹，端着茶杯的手也有着厚实的茧子，但是这些都是她走过的路的痕迹。
她是自己真实活过的坚实有力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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