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德二十一年,夏七月,午后。
这样的季节最是炎热,知了不知疲倦地弹拉自己的夏日小曲。树上的鸟儿倒是蔫了,藏在树荫之间,消匿了声音。
皇宫内虽然早在冬日就在冰窖中备了夏日的冰块,但是还是被炎炎的暑气压得汗涔涔,未在屋内的人汗水都往衣襟里趟。
晨兴宫位置处得不错,本就是冬暖夏凉的好布局,加上是小太子的宫殿,冰块供应得很足,殿内还算凉爽,一丝丝的凉气传遍宫殿,让人舒服得喟叹。
谢云昭肩负着辅佐未来帝王的职责,正襟危坐在桌前。她手中的书册已经翻到了末页,眼前的萧翊和已经明显有了倦意。
两人刚用了午膳,还喝了一大碗甜丝丝带着冰碴的绿豆汤,正是犯困的时候。
谢云昭倒是还算精神——皇宫中藏书阁的藏书是天底下最丰富的书库,里面有着民间书商手里拿不到的许多残卷经典。
她经常出入藏书阁倒有些尴尬,毕竟她虽然有着郡主的名头,但是与皇家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也不是皇宫的人,一入宫就往藏书阁跑有些不像话。
有了教导太子这个名头,与太子一起出入藏书阁倒更方便,她也能够借着这个机会让萧翊和多读些书。
只是萧翊和今年还没满十岁,还只是个小孩,加上课业繁重,卯时不到就起来上书院,很多时候精力都比不上她,就像现在,她还读书读得津津有味呢,对面已经眯着眼睛快睡着了。
“你且去歇一会儿吧,看书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半刻。小憩片刻倒是能恢复些精力,我看你眼睛都快被糊住了。”谢云昭将手中看完的书放下,在旁边的手札上写下读完这本书的时日。
萧翊和强撑着眼皮,虽然已经困得不断点头,但是腰背还是挺得笔直,听见她说的话,再次用力点点头:“翊和先下去了,安和姐姐也歇息吧……我让康泽准备偏殿……”
门口的康泽听见这话,正准备前来扶着他。
谢云昭朝他摆摆手:“我就在这里坐着歇息就好了——也好趁着这个时间看看殿下的课业做得如何了。”
萧翊和起身,勉强恢复几分精神,似乎还想说什么。谢云昭挥手让康泽给他带下去了。
宫殿中除了本就伺候在侧的宫女和太监,就只有谢云昭和她身边带着的白雀。
她在家时本来就习惯自己独处,若非必要,自己一人独来独往倒显得方便。平日里白雀和青鸢二人跟着她也是东奔西走,非常疲惫,她就让两人轮流歇着。
宫里的人看着她,她也早就习惯,毕竟宫里比不得自己的府上,没有人看着有些事也说不清楚。
况且着天气热,宫殿里有冰块更凉快些,太监宫女们在殿内总比站在外面好受些。
谢云昭摇摇头,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拿过萧翊和写的课业,查看他今日做的功课。
萧翊和虽然是半路出来的太子,但是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六岁之前没怎么上过书院,但是也是有人带着识字教习的。加上他继承了陛下的一颗慧心,许多事情一点就透。
他字写得还算不错,虽然还透露着几分稚气,但是已经初具规模。
只是,每个人的字迹都各不相同,即使是仿照着先前名家的书法,也能够看清两种字迹的细微差别,只是神似或者形似的差别。
她手上的这一份课业的字迹与她记忆中的一份字迹慢慢重合,即使不将两份字迹对比在一起,她也能够知道这像谁的字迹——昭太子萧元承。
只是萧元承的字迹更有潇洒气,洋洋洒洒下来让人身心舒畅,而萧翊和的字迹更加拘谨,似乎只是模仿了那份字迹,但是却没有那份潇洒通透的心境。
萧翊和大概是看过许多昭太子的手札,模仿了他的字迹,只是萧元承留下的手札大多是他十七八岁之后留下的,他练习多年,所成皆是自己风格。
而萧翊和……
谢云昭将他的各种手札课业放在一起,从后面往前翻,能够看出他有很明显的模仿痕迹。
复杂的情绪一下子卷上心头,她将手札放下,又仔细看了他的课业,拿起旁边的笔,沾了沾朱砂,将课业批阅下去。
就像曾经的萧元承在她的课业上圈圈点点,做下详细批注一样。
……
懿安宫,是夜。
谢云昭得了皇后的令,今夜就留宿在懿安宫中,与皇后殿下抵足而眠。
“今日在小五殿中可累了吧。”
洗漱过后,懿安宫就正式闭了殿门,谢云昭就躺在皇后的膝盖上。
虽然夜里外边的天气还有几分热气,但是殿内凉爽,她才刚刚沐浴好,身上还带着皂角和花瓣的香气,清清爽爽的,加上小女儿家的亲昵性子,让皇后恍惚间觉着自己又有了个宝贝女儿,手轻轻给她用厚实的棉帕擦着湿发。
殿外夜色深沉,不如白日那般晃着眼,谢云昭也放松许多,嘴里嘟囔着,话出口又好似带了几分平时不常见的撒娇:“是呀,我课业与太子殿下一般多,而且我还要练武呢。我师父前些日子叫我练琴,我婉拒了他,这几日我去书院都绕着他的地儿走,生怕再给他遇上了,给我好一顿冷嘲热讽。”
借着朦胧的烛光,两人对着眼说些心里话,倒真像母女两人。
皇后见她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将手帕放在一侧,芸蕙将帕子拿下去,又依照皇后的吩咐吹灭了灯。
谢云昭起身换了姿势,和皇后一同躺下,皇后语气里有些调侃:“那是你师父的不是,你忙得脚不沾地,他也该体谅你几分不是?”
谢云昭轻哼一声:“他才不会呢,他就知道训我,练不好琴就训我,我也不是学琴的那块料。他说什么美玉要经过雕琢才能更好成大器,我也不是那块美玉呀。”
反正就是雕琢不了一点。
黑暗中,皇后侧头看向她,两人明亮的眼神对视,皇后的眼中似乎有几分心疼:“若是实在不喜欢,就不学琴。没有谁是什么都擅长什么都会的,我当年最不喜欢的就是下厨,在北地那些年,随便找个人做的菜都比我做的好吃。本来我还想着学一学,后来也发现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天赋,就没有继续了——也没有谁规定,做皇后的必须会下厨吧?”
“也是,”谢云昭哼哼唧唧,非常认可这句话,“不过殿下您有许多擅长的东西,丹青书法、吟诗写策,都是一把好手。”
皇后轻笑,继续说道:“好手算不上。不过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一样,我擅长这些,你也有擅长那些。你看看,你能写策练武,你师父们都说你的天赋万里挑一。将来你要是做了文臣,谁还管你的琴弹得怎么样,陛下可没有规定过那位朝臣一定要精通琴艺呢。”
确实如此,虽说朝臣君子六艺是自小就需要学的,但是朝堂上又不是要一个琴师来辅佐朝政。
“那若是我做一个武官呢?”谢云昭突然问道,她靠近皇后一些,声音低下来,呢喃着说话,像是两个人说悄悄话似的。
皇后也模仿着她的语气说话:“要是你想要做一个武官,那谁还管你弹琴呢?到那时我就让陛下封你一个将军称号,你就像你父亲那般保家卫国,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谢云昭心中升起微妙的想法,朦胧的黑夜中,她看不清楚皇后的脸色,只能够听清楚她的语气,但是那话中似乎带着几分逗趣,像是一个大人逗着小孩儿说的话那般,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皇后殿下是真的这般想呢,还是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孩子,逗趣着说些玩笑话呢?
她今年已经满了十三岁,可不是那种被随便一句话就蒙蔽了双眼的小孩子了。
夜里的懿安宫实在安静,她心里想着事,只能听见身侧皇后浅浅的呼吸声。
待了片刻,谢云昭实在好奇,又挨着皇后问:“可是陈国虽然有女官,但是从来没有过女将军,别说女娘军了……就是往上数几朝几代,也没有呢。”
皇后帮她往胸口搭了薄被子,借着盖被子的间隙说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呢,说不准你就是咱们陈国第一位女将军呢。”
谢云昭捧场地“哇”了一声:“第一位女将军?听起来就威风。”
皇后再次躺下,望着黑暗中她有些激动的双眸,轻轻说道:“我倒是希望你成为个女宰相。战场上太过危险,行不得一点差错,你父亲当年就是受了伤,腿上旧疾每每到了阴寒之日就会发作,你去战场杀敌,我舍不得……你娘亲也舍不得。”
夜里最是寂静,皇后说话时声音极轻,但是分量却沉甸甸的,一下子沉淀到谢云昭的心里。
她也轻声回应:“没有哪一条路是容易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若是我做不成,总有后来人会做得成的。她们也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娘亲有关心在乎自己的人,我也如此。”
“不过,正是因为有殿下和我娘亲爹爹这般关心我、爱护我的人存在,我才更加有勇气做这件事。”
她说完话,皇后倒是沉默下来,只是用手摩挲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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