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六年四月十六日，寅时一刻。
月中的夜，白日里若是晴朗的天，夜里多数如今日这般月明星稀。
月华倾撒陈京，琼楼玉宇皆镀上银光，如同月下仙境，四周皆是静悄悄的。自皇城城楼望远，能够看见半角的长街寂静地陈列在夜里有些寂落的陈京。
夜市已经收了，早市又还未离得有些久远——更何况，皇城城楼上看不见最喧哗的那片地，平白让人少了许多热闹的幻想。
再有一个多时辰，就是诸位朝臣上早朝觐见宫中陛下的时候。
住在长安大街和临泽大街的朝臣们乘坐马车自两地前来入宫上朝，那时想必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动作又轻又快，带着一份属于皇城的威严进入泰安殿，等候着他们的陛下上朝。
而此时的陛下，萧翊和正站在城楼上远眺。
高楼有几分不同于宫殿内的凄寒，于高楼之上遥望远处，月光之下目之所及一片茫茫。但是登高也确实给人几分不同于平地的心境，目光看得越远，心中所思所想就越多。
萧翊和站在楼上，青灰色砖石搭建的城楼坚固踏实，沿着城楼口有一列列侍卫守候在侧。他身后有康泽和一众太监跟随着，这里不是他一个人独处，但是在这里却突然生出些孤独感来。
“陛下，夜已经很深了，怕是天也快亮了。”
康泽毕竟是萧翊和身边的老人，跟随着他多年，这个时候主动上前劝说，也是为他着想。
萧翊和点点头，回身下楼：“走吧。”
他先前本就是徒步走来城楼，现在也是徒步回去。
夜里批阅了两个多时辰的奏折，本来按照常理应该早些歇下，但是偏偏安静不下，每每想起些什么，心中心跳如狂，在夜里更加明显。
下了楼，迈步在青石地砖上，沿着幽长的路回去乾安宫，宫道本就有一定的宽度，在这夜色茫茫中更显得幽深。
好在有宫女执灯，带着几分昏黄的烛光照在地上，随着她们脚步的行动在宫墙上晃出人影，寂静中显出几分清冷孤寒来。
他最不爱这般冷寂，也知晓不会有人打破这种境况，只能自己开口：“康泽，昨日太后可派人出了宫去？”
宫道到底幽长，有人夜里相伴着说话是好事。
康泽上前一步，回答道：“太后殿下派了芸蕙姑姑去谢府，昨日是谢小将军生辰，殿下叫芸蕙姑姑赐了金银首饰、绢布锦缎，还带了好些小玩意儿去呢，不过这都是殿下的私库中取出的，只有一件金凤凰镶粉珠十二步摇是从陛下您的库中支过去的，殿下说是代你送去的，知道您忙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萧翊和点头：“那便好，我也想着这件事情托付给母后是最好的。安和与母后关系最好，母后最清楚她喜欢什么样的——十二步摇，她好像先前并未拥有过这样一支的，这件礼物也不错。”
聊起谢云昭，他总是愿意多说些话。
康泽认识谢云昭多年，熟知谢云昭的性子，对她很有好感，也能说上一些：“我记得陛下先前说过，谢小将军最喜爱粉珠，这下也算是送对了，将军回来看见定会欢喜的。”
萧翊和轻轻一笑，朦胧烛光照映下的如玉面庞绽放出一点柔和来，双眸中在疲惫安静中闪过愉悦，“但愿如此。”
一行人渐渐走出了宫道，经过几处花园，迈入乾安宫的宫门去了。
……
清和宫。
宫灯此时还未吹灭，影影绰绰的烛光落到墙上，窗棂透露出几分昏黄来。
“我的好姑姑……你留我在这里，夜里又不好生歇息，身子怎么受得了？早知道你这般胡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在宫门落钥之前离开，下一次我可不敢跟你再这般枯坐到天明了。”
寝殿内，是安平郡主萧悦平的声音。
她今日前来宫中与太后闲聊，临走时又到了清和宫与萧知棠，也就是她同岁的小姑姑玩耍，没成想萧知棠却是叫她留下。
萧知棠差人随她身边的婢女回府上给她娘亲报了信，她就这样在清和宫过了夜，两人从谢云昭的生辰聊到三殿下园子里的那棵四月雪。
起先，萧悦平只是以为萧知棠是玩心大起，毕竟她一个人在宫中实在孤独。
萧知棠的养母贤太妃娘娘是个性情冷淡的人，虽然她对于这个病弱的小公主有几分怜爱之心，但是也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关切问候，少了许多同龄人之间的陪伴了解。
但是宫中像她们这般年岁的人，平日里不是在书院里苦读，就是学习骑马射箭，很少能够和萧知棠这个连宫门都不能出的人玩耍。即使是偶尔看在同为皇室血缘关系的份上来看望她一眼，也不敢与她待久一点，生怕她出一点什么事儿。
也只有萧悦平，年纪相当，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时常来看看她。
“我睡不着。”
寝殿内烛光的照映下，萧悦平能够很清晰地看见萧知棠面上的神情。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许久了，身后搭着被子，脑袋靠在膝盖上。脸上带着几分温柔甜蜜得有些过分的笑意，似乎是在跟母亲撒娇一般。
萧悦平也裹着一床被子，盘腿坐在床榻边，侧头看着她，稍稍靠近一些问道：“真的睡不着？你可别骗我。”
萧知棠面色带着几分潮红，像是兴奋过度的样子，但是眉眼间却是温和娴静的模样，还是那个娇弱的公主殿下，“我已经许久都睡不着了。”
她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人几乎听不清，让人耳朵里痒痒的，像是被什么羽毛扫过一般，却又转瞬即逝了。
萧悦平无奈叹气，萧知棠虽然在辈分上是她的姑姑，但是两人年岁相当，而且她身体康健，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两人靠在一起说话，她像她的姐姐一般。
“御医说，这就是我一步一步走向来时的征兆，我是怎么来的，就会怎么离开，悄悄的，任谁也不知道……”萧知棠说着这句话，眉眼间却是绽放出来的笑意。
萧悦平本来还有些瞌睡，听到这句话都吓跑没了：“谁说的？哪个御医说的？”
她说话时声音难免拔高一些，萧知棠却仍然是那般安静地看着她，眼睛轻轻地眨：“你别管是谁说的……就算不说，我自己也能够知道。”
“是夜里难受吗？”萧悦平伸手摸了摸她潮红的面颊，触手竟然微凉。
萧知棠摇头，视线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不是，我听见我的心在怦怦跳着，我的耳朵嗡嗡响着，我对于世界越来越清晰了……悦平，这在我身上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为什么不能是一步步变好呢？”萧悦平心中不安起来，但是似乎又想等一个好的答案。
“我有数。”
萧知棠将被子展开，铺在床上，随后慢慢躺下，抬眼看她：“快躺下歇息，叫采薇将灯熄了……给我讲个故事吧，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我贤母妃就跟我找故事来读，我就睡着了。”
灯被吹熄了，寝殿内顿时黑暗下来，只有窗棂似乎还透着月亮的一点朦胧白光。
萧悦平也没有别的办法，为未知的事情早早就担忧着也不是她的风格，她也躺下来，挨着这位小姑姑给她讲故事。
萧知棠眨巴着眼睛在旁边等着，萧悦平绞尽脑汁思索讲哪个故事好，寻常的故事她肯定听过，太过奇异诡异的故事实在不适合给这么个体弱的小女娘在夜里讲……
“你就跟我说说长安大街和永安大街上的事儿呗，我前些日子里看了连环画，是宫女从长安大街上的书坊里采购的，好看极了，不过说的都是些情爱故事、坎坷身世。我想听听寻常的事，比如，长安大街长什么样子？我还从未见过呢。”萧知棠用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萧悦平赶紧躺平，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这两条大街。
“长安大街住的都是些朝廷官员，还有一些是世家府宅，修建的多是青瓦灰墙朱红大门，门前立有威武的石狮子……与皇宫不同，各家有门房照看，若是有客人前来，由门房通报，主人迎接，经过庭院去往大厅中。寻常的府邸也有回廊花园，不过没有皇宫这般阔气，倒是有几分娴雅之趣。”
“在永安大街上，两侧有灿烂的紫薇花，再过些时日，站在永安大街街头，你就能够看见满街灿烂的紫薇花。”
“街边是楼阁林立，有各式街坊店家，其中就有你买的连环画的书坊，街上每日都是热闹非凡，到了赶集的日子，更是摩肩擦踵，堵得水泄不通。”
……
萧知棠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听着，萧悦平不断回忆着那些街上的景象，她虽然在街上走过逛过，但是到底在书院中的时间更多，许多地方都还没有探索过，只能将自己知道的讲述出来。
“街上有画糖画的，捏小糖人的，做得有小馄饨，煎得有油饼……还有卖各式布匹衣裳的，有人呢喜欢买布匹回去，自己缝制一件喜欢的衣裳，店里也有做好的成衣，客人若是喜欢，也可以买成衣带回去。”
“那是不是也可以由人量了尺寸，做好带到府邸上去，不必去店里挑选？”萧知棠发问，宫里面就是这般，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和款式，量好了尺寸就叫内务府的人去做。
萧悦平在黑暗中点头，料想她看不清，开口回应：“也有，不过这是大些的绣坊才有的，许多人家中都有自家的绣娘，绣坊要是出了新颖的款式和花样子，就到绣坊里请她们的绣娘做，价格不菲。”
萧知棠点点头，听着萧悦平说话，也满足了她许多好奇心，心下宁静下来，疲倦感也上了身子。
“咱们就说到这吧，我有些困了。”
萧悦平没有回话，安静地躺着。
这么快就睡着了？
萧知棠戳了戳她。
萧悦平侧过脸来，那双发亮的眼有些惊到她了，萧知棠侧耳，只听见她低声说道：“我口渴了。”
萧知棠无语凝噎，翻身准备喊人，被她捂住嘴：“别喊别喊。”
萧悦平自个儿摸黑到了床边，摸索到桌上的冷茶，不管不顾喝了半壶，又趔趄着回来躺下。
这下两人总算是得以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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