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出副委屈模样,方才的柔情蜜意顷刻抛到九霄云外。
“奴…奴未乘过驿车,不知其中艰辛。”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瞧我这眼下青黑,整夜未合眼。”此刻又扮起可怜博取同情。
“瞧着你实在倦得很,”她已被他话中的疲意牵动,“奴去备浴汤,郎君沐身可好?”
“那需得你替某擦背。”他说得理所当然。
“这如何使得!”云芷恨不能钻进地缝,这人怎还有这般无赖面目。
“为赶工期连沐休都顾不得,这般辛苦为的什么?擦个背能少块肉不成?小气。”
“可奴……从未经过这等事,”她答得艰难,“实在做不来。”
“无妨,某教你。”心上人本就是该亲手调教的,他乐见其成。
“能否免了?”声若蚊蚋,“奴会羞臊……”
当真老实得过分的姑娘,他这般倒似欺辱良家女子的恶霸。
然见她困窘模样实在有趣,原来捉弄人也会成瘾。
“谁说过要一直照拂某的?原只是空口白话。”
“奴……奴不是应了备膳么。再说,也念着郎君。”她小声嘟囔。
“方才说的什么?”他故作未闻。
“给郎君备膳。”
“后边那句。”
“也念着郎君,是真真切切念着的。”她红着脸剖白心迹。
“乖丫头,早该如此。”他笑起来,一把揽住她,俯身吻上她的唇。
灼热的唇舌侵掠她柔软的唇瓣,胡茬扎在颊边刺痒。恍惚间,她只觉五感尽失,连呼吸都忘却。
天爷,怕是要窒息了。闭着眼,听任心口狂跳如擂鼓。
这是一种无力抗衡只能沉沦的滋味,为何会这般倾心于他?
是了,爱上他,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恰似渴极的旅人,唯甘泉可解焦渴。
而她,只能乖顺守在他身旁,每望一眼,便能暂缓心中悸动。
这般情意汹涌得吓坏自己,恐也会惊着他。
故只能深藏心底,每回皆以温婉笑靥、合乎礼数的言语掩饰。
而他,与她何其不同。如阵捉摸不定的风,席卷摧折,无所顾忌。
他的情意炽烈直白,毫无遮掩,恰似搏虎的勇士,不论对手何等凶悍,唯有一往无前征服之志。
故她惧怕——当风眷顾时,炽艳若五月榴火;而当风转向他处,彼时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须知凡人,又如何留得住一阵风呢?
恰似世间多数佳话,越是圆满的情缘,越易横生波折。
云芷与谢怀瑾,两个初尝情味的年少之人,爱得这般炽烈,谁曾料想会遭逢别离之苦?
夏虫不可语冰,纵是最灵验的相士,对热恋中人作出分离预言,亦会被置之不理,这本是人之常情。
命运却从来无常,岂会因常情而改易轨迹?
就在他们情浓似蜜的那个寒冬,谢怀瑾接到封来自江南的快马传书。此后终日面色沉郁,悒悒不乐。
“冬至祭祖时某需返江南一趟,你在此等候。”数日后,他托人带话给云芷,提及这番安排。
这对有情人原约定今冬同往漠北观雪原,连车马都已雇妥。
“预付的定金不退的。”算是笔不大不小的损失,云芷提醒谢怀瑾。
“作罢罢,漠北来日再陪你去。”他如是承诺,始终未道明归乡缘由,而这个诺言,再无缘兑现。
“江南湿冷,记得添衣,”她如同老婆婆般絮叨,莫名心慌意乱,“郎君……要早些归来。”
即便相处这些时日,她仍难坦然剖白心迹,每涉及情话便觉羞赧。
这也是十二年来云芷最后悔之事——若知他会这般彻底消失于生命之中,纵使日日在他耳边说尽衷肠也不够。
哪怕他厌烦,哪怕他听腻,也该说的。
抚了抚颈间绒巾,那是云芷亲手所织,虽针法简单,却暖和妥帖。
“为免某相思成疾,定会速速办完事就赶回。”这种时候他仍不忘逗弄她。
“促狭鬼。”云芷口中嗔怪,心里却甜如蜜饯。
情爱中的谢怀瑾,恰似个爱恶作剧的少年郎,却总能洞悉她心思,纵使玩笑也知如何令她安心。
得遇这般恋人,尚有何求?
腊月廿六,谢怀瑾在敦煌搭上前往江南的商队。自此音讯全无。
直至今日在靖安侯府重遇。
望着十二年未见之人,往事如潮涌上心头。他的笑貌、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诺言,拼凑出鲜活生动的谢怀瑾,在云芷脑中翻腾不休。
她曾疯魔般寻他,在敦煌、在长安,向他的同窗、师长打听,却无人知晓其下落。
书院说他弃了学业,旧友皆无其音讯。她一遍遍叩响他那间空宅的门环,往故址寄信。
年复一年,石沉大海。
敦煌那间满载回忆的宅院,从此失了主人。
那阵子,云芷隔三差五便去宅中替他收拾来信,满怀希望推开门,多盼他能如常从门后给她个拥抱,笑骂:“呆瓜,怎才来。”
可每回推门尽是失望。
为免宅子积灰,她定期前去洒扫。
直至半年后,已记不清是第几回赴敦煌。待收拾完屋舍,浓重的恐惧将她淹没——她隐约觉出,这宅子恐是永远失了主人。
犹记那日她哭得肝肠寸断。
她无法驱散心头不祥预感,却难以相信那个连狼群都不惧的谢怀瑾,怎会有不在人世的可能。
然则他们那般相爱,若他仍在世间某处,定会设法联络她。
他或许已遭不测,成了唯一解释。
云芷哭得几近昏厥。将自己锁在宅中整整七日,水米不进。
就在自觉将殁之时,父亲的信使叩响了门。
“芷儿,家业败了。”
自此,她连死的资格都失了,因整个云氏需她支撑门庭。
自此,谢怀瑾成了云芷心中隐秘的痛楚,她强迫自己将这名字深埋,不准触碰。
如是一晃十二年,当年那个动辄落泪、为情所困的云姑娘,早已蜕变成掌事房独当一面的女官,凭自身本事在深宅立足。
她弃了风月,舍了姻缘,抛了妄念,只为更专精更利落。
当她再忆及十二年前那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男子,那个连眉目都模糊的男子,那个自以为早已放下的男子。
岂料还能重逢。
岂料仍记得分明。
岂料依旧心悸难抑。
方才在耳房,见他骤然现身,见他一副将她忘净的模样。
心口那阵熟悉的痛楚再度翻涌。
久违的绞痛,正是十二年前心碎的回响。
云芷曾患上种极罕见的病症,郎中称为“心疾”,仅因失却恋人悲痛过度,心口便如破开窟窿,撕裂般剧痛。
那时她才十六岁,只觉心口痛极,弯下腰紧捂胸口,不知发生何事。
被送至医馆,才知是心疾。
原来说书人口中“心碎了”三字并非虚言,伤心至极致,心真会碎。
“该出门走走,莫负韶华!时光自能疗愈一切,将来你便明白。”
坐堂郎中这般劝她。而确然,十二年过去,她几乎忘却这段刻骨往事,可他偏又出现眼前。
“云姑娘,云姑娘?”谢怀瑾剑眉微蹙,对着频频走神的云芷终露不豫。
“啊——恕罪。”云芷猛回过神来,他们一行已走回掌事院的耳房。
就在她强烈恍惚间,巡院已毕。
“某以为云姑娘该告假歇息,”谢怀瑾面沉如水,言辞却仍持礼,“瞧你气色不佳。”
“郎君想用些什么?酪浆还是茶汤,请稍坐片刻,赵先生即刻便到。”云芷答非所问,将他方才的提议全然忽略。
谢怀瑾心下冷笑,自幼至今还未见过敢这般无视他的人。他甚至能觉出这女子与他说话时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他冷眼睨着她,默不作声。
而她恍若未觉,径自去了茶灶间,不多时端来盏茶。
未见茶汤,他已嗅出是熟普洱的香气。
鲜少人知他不喜酪浆独爱茶,熟普洱更是心头好,但烹煮费事,独处时也不常饮。
偏这云姑娘就端来他熟悉的味道。
他心头一凛,莫非靖安侯府的眼线已细致至此?
他盯着眼前茶盏,金黄油润的茶汤泛着温光,本是极温馨的场景,可身旁垂首默立的女子,不知怎的显得格外碍眼。
“谢先生觉得侯府如何?”一道洪亮嗓音自门外传来,靖安侯赵天禄领着三人疾步而入。
这是位亲和温厚的中年男子,穿着暗纹锦袍显得十分随性,五官清朗,目光如炬,通身透着精力充沛的气场。他大步流星踏进耳房,风风火火的架势似为此处注入了生气。
紧随其后的是他的掌事女官秦嬷嬷,整个侯府内院的典范,从不出错、永远从容应对各种局面的女子。
令云芷惊讶的是,陆明远竟也跟着来了。
“明远竟先瞧见自己的侍婢,而非与初见的贵客见礼?”秦嬷嬷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这位是府中西席陆明远先生,”不愧为侯爷最倚重的女官,她不着痕迹地圆着场面,“谢先生在侯府期间,二位皆由云芷协理事务。”
“幸会,初次相见。”陆明远立时反应过来,向谢怀瑾拱手。
这人便是那云芷的东家?谢怀瑾即刻想起方才她接话时的神态。如此年轻的门客,若非清楚靖安侯不会用庸才,他几乎要以为是个绣花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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