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忠仆远来】

摆出副委屈模样,方才的柔情蜜意顷刻抛到九霄云外。

“奴…奴未乘过驿车,不知其中艰辛。”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瞧我这眼下青黑,整夜未合眼。”此刻又扮起可怜博取同情。

“瞧着你实在倦得很,”她已被他话中的疲意牵动,“奴去备浴汤,郎君沐身可好?”

“那需得你替某擦背。”他说得理所当然。

“这如何使得!”云芷恨不能钻进地缝,这人怎还有这般无赖面目。

“为赶工期连沐休都顾不得,这般辛苦为的什么?擦个背能少块肉不成?小气。”

“可奴……从未经过这等事,”她答得艰难,“实在做不来。”

“无妨,某教你。”心上人本就是该亲手调教的,他乐见其成。

“能否免了?”声若蚊蚋,“奴会羞臊……”

当真老实得过分的姑娘,他这般倒似欺辱良家女子的恶霸。

然见她困窘模样实在有趣,原来捉弄人也会成瘾。

“谁说过要一直照拂某的?原只是空口白话。”

“奴……奴不是应了备膳么。再说,也念着郎君。”她小声嘟囔。

“方才说的什么?”他故作未闻。

“给郎君备膳。”

“后边那句。”

“也念着郎君,是真真切切念着的。”她红着脸剖白心迹。

“乖丫头,早该如此。”他笑起来,一把揽住她,俯身吻上她的唇。

灼热的唇舌侵掠她柔软的唇瓣,胡茬扎在颊边刺痒。恍惚间,她只觉五感尽失,连呼吸都忘却。

天爷,怕是要窒息了。闭着眼,听任心口狂跳如擂鼓。

这是一种无力抗衡只能沉沦的滋味,为何会这般倾心于他?

是了,爱上他,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恰似渴极的旅人,唯甘泉可解焦渴。

而她,只能乖顺守在他身旁,每望一眼,便能暂缓心中悸动。

这般情意汹涌得吓坏自己,恐也会惊着他。

故只能深藏心底,每回皆以温婉笑靥、合乎礼数的言语掩饰。

而他,与她何其不同。如阵捉摸不定的风,席卷摧折,无所顾忌。

他的情意炽烈直白,毫无遮掩,恰似搏虎的勇士,不论对手何等凶悍,唯有一往无前征服之志。

故她惧怕——当风眷顾时,炽艳若五月榴火;而当风转向他处,彼时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须知凡人,又如何留得住一阵风呢?

恰似世间多数佳话,越是圆满的情缘,越易横生波折。

云芷与谢怀瑾,两个初尝情味的年少之人,爱得这般炽烈,谁曾料想会遭逢别离之苦?

夏虫不可语冰,纵是最灵验的相士,对热恋中人作出分离预言,亦会被置之不理,这本是人之常情。

命运却从来无常,岂会因常情而改易轨迹?

就在他们情浓似蜜的那个寒冬,谢怀瑾接到封来自江南的快马传书。此后终日面色沉郁,悒悒不乐。

“冬至祭祖时某需返江南一趟,你在此等候。”数日后,他托人带话给云芷,提及这番安排。

这对有情人原约定今冬同往漠北观雪原,连车马都已雇妥。

“预付的定金不退的。”算是笔不大不小的损失,云芷提醒谢怀瑾。

“作罢罢,漠北来日再陪你去。”他如是承诺,始终未道明归乡缘由,而这个诺言,再无缘兑现。

“江南湿冷,记得添衣,”她如同老婆婆般絮叨,莫名心慌意乱,“郎君……要早些归来。”

即便相处这些时日,她仍难坦然剖白心迹,每涉及情话便觉羞赧。

这也是十二年来云芷最后悔之事——若知他会这般彻底消失于生命之中,纵使日日在他耳边说尽衷肠也不够。

哪怕他厌烦,哪怕他听腻,也该说的。

抚了抚颈间绒巾,那是云芷亲手所织,虽针法简单,却暖和妥帖。

“为免某相思成疾,定会速速办完事就赶回。”这种时候他仍不忘逗弄她。

“促狭鬼。”云芷口中嗔怪,心里却甜如蜜饯。

情爱中的谢怀瑾,恰似个爱恶作剧的少年郎,却总能洞悉她心思,纵使玩笑也知如何令她安心。

得遇这般恋人,尚有何求?

腊月廿六,谢怀瑾在敦煌搭上前往江南的商队。自此音讯全无。

直至今日在靖安侯府重遇。

望着十二年未见之人,往事如潮涌上心头。他的笑貌、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诺言,拼凑出鲜活生动的谢怀瑾,在云芷脑中翻腾不休。

她曾疯魔般寻他,在敦煌、在长安,向他的同窗、师长打听,却无人知晓其下落。

书院说他弃了学业,旧友皆无其音讯。她一遍遍叩响他那间空宅的门环,往故址寄信。

年复一年,石沉大海。

敦煌那间满载回忆的宅院,从此失了主人。

那阵子,云芷隔三差五便去宅中替他收拾来信,满怀希望推开门,多盼他能如常从门后给她个拥抱,笑骂:“呆瓜,怎才来。”

可每回推门尽是失望。

为免宅子积灰,她定期前去洒扫。

直至半年后,已记不清是第几回赴敦煌。待收拾完屋舍,浓重的恐惧将她淹没——她隐约觉出,这宅子恐是永远失了主人。

犹记那日她哭得肝肠寸断。

她无法驱散心头不祥预感,却难以相信那个连狼群都不惧的谢怀瑾,怎会有不在人世的可能。

然则他们那般相爱,若他仍在世间某处,定会设法联络她。

他或许已遭不测,成了唯一解释。

云芷哭得几近昏厥。将自己锁在宅中整整七日,水米不进。

就在自觉将殁之时,父亲的信使叩响了门。

“芷儿,家业败了。”

自此,她连死的资格都失了,因整个云氏需她支撑门庭。

自此,谢怀瑾成了云芷心中隐秘的痛楚,她强迫自己将这名字深埋,不准触碰。

如是一晃十二年,当年那个动辄落泪、为情所困的云姑娘,早已蜕变成掌事房独当一面的女官,凭自身本事在深宅立足。

她弃了风月,舍了姻缘,抛了妄念,只为更专精更利落。

当她再忆及十二年前那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男子,那个连眉目都模糊的男子,那个自以为早已放下的男子。

岂料还能重逢。

岂料仍记得分明。

岂料依旧心悸难抑。

方才在耳房,见他骤然现身,见他一副将她忘净的模样。

心口那阵熟悉的痛楚再度翻涌。

久违的绞痛,正是十二年前心碎的回响。

云芷曾患上种极罕见的病症,郎中称为“心疾”,仅因失却恋人悲痛过度,心口便如破开窟窿,撕裂般剧痛。

那时她才十六岁,只觉心口痛极,弯下腰紧捂胸口,不知发生何事。

被送至医馆,才知是心疾。

原来说书人口中“心碎了”三字并非虚言,伤心至极致,心真会碎。

“该出门走走,莫负韶华!时光自能疗愈一切,将来你便明白。”

坐堂郎中这般劝她。而确然,十二年过去,她几乎忘却这段刻骨往事,可他偏又出现眼前。

“云姑娘,云姑娘?”谢怀瑾剑眉微蹙,对着频频走神的云芷终露不豫。

“啊——恕罪。”云芷猛回过神来,他们一行已走回掌事院的耳房。

就在她强烈恍惚间,巡院已毕。

“某以为云姑娘该告假歇息,”谢怀瑾面沉如水,言辞却仍持礼,“瞧你气色不佳。”

“郎君想用些什么?酪浆还是茶汤,请稍坐片刻,赵先生即刻便到。”云芷答非所问,将他方才的提议全然忽略。

谢怀瑾心下冷笑,自幼至今还未见过敢这般无视他的人。他甚至能觉出这女子与他说话时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他冷眼睨着她,默不作声。

而她恍若未觉,径自去了茶灶间,不多时端来盏茶。

未见茶汤,他已嗅出是熟普洱的香气。

鲜少人知他不喜酪浆独爱茶,熟普洱更是心头好,但烹煮费事,独处时也不常饮。

偏这云姑娘就端来他熟悉的味道。

他心头一凛,莫非靖安侯府的眼线已细致至此?

他盯着眼前茶盏,金黄油润的茶汤泛着温光,本是极温馨的场景,可身旁垂首默立的女子,不知怎的显得格外碍眼。

“谢先生觉得侯府如何?”一道洪亮嗓音自门外传来,靖安侯赵天禄领着三人疾步而入。

这是位亲和温厚的中年男子,穿着暗纹锦袍显得十分随性,五官清朗,目光如炬,通身透着精力充沛的气场。他大步流星踏进耳房,风风火火的架势似为此处注入了生气。

紧随其后的是他的掌事女官秦嬷嬷,整个侯府内院的典范,从不出错、永远从容应对各种局面的女子。

令云芷惊讶的是,陆明远竟也跟着来了。

“明远竟先瞧见自己的侍婢,而非与初见的贵客见礼?”秦嬷嬷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这位是府中西席陆明远先生,”不愧为侯爷最倚重的女官,她不着痕迹地圆着场面,“谢先生在侯府期间,二位皆由云芷协理事务。”

“幸会,初次相见。”陆明远立时反应过来,向谢怀瑾拱手。

这人便是那云芷的东家?谢怀瑾即刻想起方才她接话时的神态。如此年轻的门客,若非清楚靖安侯不会用庸才,他几乎要以为是个绣花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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