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跃出云层,照得琉璃瓦顶的白雪亮晶晶的,有融化的水珠从檐头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
断续,琐碎。
站在白玉广场上的那群或绯或青官袍们却一点没感觉到温暖,只有深黑如渊的害怕、恐惧、迷茫和冰寒团团禁锢着他们。
就象被丢置于万万丈的深海之下,让人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浓烈血腥味充斥不去,徘徊在鼻端,终于有一人呕吐了起来,随即如瘟疫般蔓延一大片。
少年天子魏允琰从呆滞中弹动了一下身体,一弯腰哗得吐了起来,撕心裂肺得似要把整付肚肠都吐出来。
镇国公周钰嘴角带着笑意看完行刑,此时四顾一瞧,皱起眉头厌烦地沉沉一喝。
呕吐声霎时止了。
见此现象,他顿感满意,上前走到魏允琰身前,很是慈祥地伸出一手拍了拍他背,感觉到手掌下单薄身骨在止不住地颤抖,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道:“允琰啊,非是仲父要为难你,是仲父心疼啊!仲父最得力的义子,能征善战的昭毅将军就这般在大街上被贼人害了,死得冤哪!今日仲父就是要杀杀贼人的威风,让他们再没有胆气敢如此行事,你说对吧!”
少年天子魏允琰直起腰来,用袖抹了嘴上的污秽,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来,“仲父,孩儿都听您的。”
“这就对了。去,跟你二哥告罪一声吧,别让他等久了!”
他拍了一掌在魏允琰背上,拍得他趔趄一下往棺木前走了,随即仰天大笑。
笑声肆意粗狂,仿佛随着寒风在整个皇城,乃至整个京城里回荡开来。
魏允琰踏着刺耳笑声,一步,一步,走到棺前,双手展开扶上棺木,随后猛得一个前冲,把脑袋砸了上去。
“嘭”
沉闷声响中,巨型棺木似乎都被震了一下。
他大声道:“二哥,你走好,允琰给你送行了。”
他弯腰低头,蓄力欲撞第二下。
络腮胡周原一箭步,一把揪住魏允琰的身子,往后一扯,就把他摔在了地上。
穿着明黄五爪金龙袍的少年天子象滚葫芦般跌在了地上,额头上一道鲜红流了下来,滑过眼皮、鼻梁,落进了嘴里。
他张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用足力气高声大喊,“二哥,允琰用天子龙血给你送行了,你走好。”
镇国公猛得收了笑,怒意浮现,狠狠盯着他,最后冷哼一声道:“腊八佛节,我要用凶徒首级祭奠义子周城!”
镇国公周钰留下这样一句话,带着义子们抬着棺木离开了。
少年天子魏允琰从地上慢慢爬起,一步一步走向白玉台阶,再未看他的海东青一眼。
“陛下。”
“陛下,臣等有罪。”
大庆朝臣们一个个跪了下去。
魏允琰走上台阶,转身漠然看了一眼那些跪地朝臣,目光一转,落到从红柱后出来飞快凑上前的薛守望身上,甚是平静地说道:“薛爱卿,随朕进殿。”
“是。”
薛守望忙俯身,小步快速跟上,走进了那宽大幽深的太元殿。
大太监吴彬冷冷瞥了眼阶下朝臣们,随之进殿,合拢了两扇高高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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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广场上透着股死寂。
夏季傅怔愣愣地望着脚下白玉砖,耳边的惨号、嘶吼仿佛停了,又仿佛没有停,破碎梦呓般地钻进耳朵,啃食他的大脑、灵魂……
他再也支撑不住,啪得摔倒在地。
这一道声音,似乎打破了沉闷,有一个绯红袍的官员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紧接着,又一个绯袍官员爬起,走到他的面前。
一个、两个……
大庆朝或绯或青的朝官们全都围到了他的面前。
“夏季傅,是你害了周慕英!”
“周慕英替你去死了!”
“奸臣贼子,卖女求荣!”
“胆小如鼠之辈,我等耻与你为伍!”
那一道道义正词严扔到了脊背上,夏季傅恍恍惚惚支起身来,目光投向他们,却见这群人齐齐往后退了一大圈。
“呔,贼子,耻与汝为伍。”
“卖女求生,丢了我们清流的脸面。”
“走,别让他污了我们脚下的地。”
这群大庆朝最有脸面的官员们此时涨红了脸,一个个嘲讽斥骂着,仿佛这般愤怒,就能压下心中所有的怯懦、恐惧、害怕、惊恐……
拉拉塌塌的脚步,一个个远去。
夏季傅面前只剩了一双掐金丝绣万福朝靴,他抬起头,对上一双迟暮的,带着慈蔼和怜悯的眼睛,“岳父大人。”
礼部尚书张世梁摇头叹了一声。
夏季傅瞬间红了耳朵,羞愧地低下了脑袋,却听得对面苍老声徐徐说道:“是这世道的祸,不怪你。”
这声出,夏季傅伏下身子,呜呜哭了。
“天子今日的表现你也瞧见了吧,幼鹰的翅膀已长成,就要一飞冲天了。”礼部尚书张世梁抬起头来,如同天穹中那只雄俊海东青还在一圈圈盘旋般望着,“回去闭门思过,过几日佛节,天子去保国寺沐斋祈福,好好伺候着。”
“是,听岳父大人的。”
夏季傅把身子伏低了,听得年迈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他转过身,朝着太元殿深深跪下,把额头抵到了白玉砖上,久久的,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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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令一路快马,行至朱雀门外,就见一队麻衣扶棺行来,走在前首的正是镇国公周钰,他忙翻身下马,快步迎前一膝跪下行礼,“义父,十四来迟,请恕罪。”
“凶徒擒着没有?”
周钰微一顿步,撇他一眼慢声道。
“孩儿一路搜索,俱都没有找到凶徒行踪。”
他把头低下,语气更是恭谨了几分。
“无用。”
随着骂声,周令扎实挨了一脚。
跌倒在地时,隐约听得麻衣队伍中有人嗤笑,他却不敢分神,快速爬起,再次跪好。
“继续搜索,定要把那个贼子找出来,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周钰咬牙,枣红脸庞似乎蒙上了一层铁锈,两道深棕眉毛支楞着,根根竖起,往四周发散出磅礴怒意。
络腮胡壮汉周原腮边横肉暗暗抽动了一下,快步上前低声道:“义父,死掉的那五个,家里是不是要过去搜查一下,也许有贼人的踪迹?”
周钰赞许点头,拍了下周原肩头,“老二没了,现在最得用的也就是老四你了。”
周原大喜,低头拱手大声道:“老四接令,等下就派人过去,定要里里外外搜个遍,不漏掉贼人一点踪迹。对了,义父,那五人中庆天府府尹黄不屈好象……”
“好象什么,别婆婆妈妈的。”周钰瞪他一眼,骂道。
“好象是十四弟的前泰山大人啊。”
他说着扫了眼周令,嘿嘿笑了一下。
周钰哼了一声,大步往前走了。
周原放下手,走到跪地的周令面前,俯下身笑道:“十四弟,我咋听得,你与你泰山大人关系一向亲密,就你那个短命媳妇上吊死后,你泰山大人也没把你赶出门去,每个年节你还拿着礼品登门看望。噢,对了,他的尸身还在太元殿前的广场上晒着太阳,等你去给他收敛呢。”
说完他故意等周令抬起脸来,看到那双微微泛红含着恨意的眼睛瞪着他,却又无可奈何,不能发作的模样,他痛快大笑,拍拍他脸,阴鸷道:“你记住,义父就是我们的天,他最恨白眼狼,最恨别人背叛他。”
麻衣扶棺队伍往前走了,扬起的纸钱被寒风吹卷起来,其中一片落到了周令的腿前,他呆呆伸出来手,捡起了那片纸钱,愣愣看了会,随即起身,如条被人打瘸了一腿的流浪狗别扭地、怪异地、跌撞地奔进了朱雀门、奔进了太元门、奔到了太元殿前的白玉广场上。
随后他看到了糊在一起的巨大血泥。
他哇得一声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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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傅不知跪了多久,最后是被羽林军架着拉出了朱雀门,等他醒过神来,已坐在自家的马车上,管家夏金洪皱巴着一张肥脸,正忧虑地望着他。
“老爷,你没事吧。”
他拿着块帕子,小心翼翼帮他抹去额间的汗,随后,就听到了一道从肚腑间迸发,顺着喉管爆出的,由低到高止都止不住的笑声。
“哈哈……我活着……还活着……”
夏季傅看看自己双手,又摸摸自己双腿,使劲捶了两下,象疯子般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哈哈……我没死……我没死……”
夏金洪一个哆嗦,手帕落了下去,他顾不上捡,忙掀了车帘,跟车辕上的夏应福急声吩咐,“快,快回府。”
马车一个提速,夏季傅后仰撞到车壁,可他还在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活着……我还活着……”
夏府的马车在街上疾驰,驶进坊门,沿着长信街刚到清泉路口,突得就看到一群大红曳撒戴斗笠帽的周家军朝着清泉街奔了进去。
整齐划一的脚步踏出轰隆隆的声音,仿佛震雷一般。
夏季傅的笑声一下被掐断。
他猛得扑到车窗前,哆嗦着手揭开车帘一角,随即面色刷白一个后退,“快,快回府。”
马车驶到夏府门前,就见那群大红曳撒已围到了前头周御史府门前,激烈拍门声后,如狼似虎般冲了进去。
“闭门,闭门谢客。”
夏季傅手脚发抖,坐在车上就直着脖子喊叫起来。
马车驶进夏府,两扇红漆木门在嘎吱声中紧紧闭拢了。
淡白日头斜坠西天,仿佛被什么吸走了活力一般,发出白惨惨、有气无力的一点微光,大片灰黑色从四周漫拢过来,暮色降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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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暮色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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