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镇子没等来暖意，却等来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
起初只是几个老人咳得厉害，后来染病的人越来越多，高烧、呕吐，浑身泛起青紫的斑，请来的郎中开了几服药，全都石沉大海。没过半月，镇口的老槐树下就多了几口薄皮棺材，送葬的人裹着厚厚的布，走路都打晃，哭声被风撕得零零碎碎。
沈砚的戏班停了。不是没人来，是他不敢开。戏台子在镇子中心，人来人往的，万一沾了病气，再借着戏文散出去，那才是造孽。
他把自己关在戏班后院，每日里用艾草熏屋子，又照着祖父留下的旧书，用朱砂混着雄黄酒，在黄纸上画些驱邪的符，分送给相熟的街坊。可瘟疫这东西，哪是几张符能挡得住的？看着镇子里的白幡一天天多起来，他眼里的雾，也一天比一天浓。
“这样不是办法。”阿戏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不是普通的病，是怨气聚成的瘴气。死的人越多，怨气越重，瘴气就越凶，最后会凝成厉鬼的。”
沈砚正蹲在灶台前煎药，药汁翻滚着，散发出苦涩的味道。他闻言动作一顿，木勺在药罐里搅了搅，沉声道：“我知道。可咱们镇过的是有形的邪祟，这无影无形的瘴气……”
话没说完，怀里的“小生”皮影忽然动了，竹枝手臂猛地抬起，指向窗外。沈砚抬头望去，只见院墙上的那株老梅，不知何时落了满树的叶子，枝桠光秃秃的，像只伸向天空的枯手。更诡异的是，树皮上竟渗出些黏糊糊的黑汁，顺着树干往下淌，腥气扑鼻。
“它已经开始化形了。”阿戏的声音发紧，“再拖下去，整个镇子都会被它吞掉。”
沈砚放下木勺，走到院子里，仰头看着那株枯梅。风卷着黑汁的腥气灌进鼻腔，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的梅树晃了晃，竟幻化成一张模糊的鬼脸，正对着他冷笑。
“咳咳……”他捂住嘴咳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这些日子为了画符镇邪，他耗了不少心神，眼睛早就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连近处的人影都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晕。
“别硬撑。”阿戏的皮影飞出来，落在他肩上，竹枝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去看看源头。”
沈砚一把抓住它：“不行！你灵体已经这么淡了，那瘴气邪性得很，你去了就是……”就是羊入虎口。
皮影在他掌心挣了挣，青衫的衣角扫过他的手腕，像是在说“别无他法”。沈砚望着它，忽然想起前几日，他半夜摸到桌边想喝水，打翻了茶壶，是这皮影用竹枝托着茶杯，一点点递到他嘴边；想起他对着模糊的字迹发愁时，是这皮影用竹枝沾着墨，在纸上画出简单的符号提醒他。
他们早就不是主仆，不是搭档，是……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我跟你一起去。”他握紧了皮影，声音哑得厉害，“你的戏，得我来唱。”
皮影没再挣扎，只是竹枝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像个无声的应答。
当天夜里，沈砚揣着阿戏，揣着那面铜锣，摸黑往镇子西头去。阿戏说，瘴气的源头在乱葬岗，那里埋着最多染病而死的人，怨气最盛。
越靠近乱葬岗，空气越冷，腥气也越重。地上的野草都枯成了黑色，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在哭。沈砚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只能凭着阿戏的指引一步步往前走，脚下时不时踢到些散落的骨头，硌得人生疼。
“就在前面那棵老槐树下。”阿戏的声音带着警示。
沈砚停下脚步，隐约看到前面有团黑雾，正从一棵歪脖子槐树下冒出来，黑雾里还裹着些模糊的人影，伸着手，像是在抓什么。
“是它聚的怨魂。”阿戏说，“我去引开怨魂，你趁机用镇魂调镇住它的本体。”
“阿戏！”沈砚还想说什么，怀里的皮影已经飞了出去。青影一闪，落在黑雾前，幕布似的虚影在它身后展开，“小生”皮影在幕布上动起来，竟演起了《目连救母》的戏文。
那戏文是超度亡魂的，曲调悲悯，幕布上的“小生”身影正直，唱腔（虽无声，却似有音）里满是慈悲。黑雾里的怨魂果然被吸引了，一个个朝着幕布飘去，动作也迟缓了些。
“就是现在！”阿戏喊道。
沈砚深吸一口气，抓起铜锣猛地敲响，“哐——”的一声，震得空气都在颤。他张口唱起来，唱的是祖父传下的镇魂调，一字一句，都带着豁出去的力道。
随着唱词，他感觉到阿戏的灵体在急剧燃烧，幕布后的青影亮得惊人，几乎要冲破黑雾。可那黑雾也不甘示弱，猛地翻涌起来，像只巨大的手，朝着幕布拍去。
“小心！”沈砚嘶吼着，眼前忽然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听见“咔嚓”一声，像是竹骨断裂的声音，紧接着，是阿戏一声极轻的痛呼。
“阿戏！”
他疯了似的往前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掌心忽然触到一片冰凉的、破碎的驴皮——是阿戏的皮影。
黑雾还在翻涌，怨魂的哭嚎声越来越近。沈砚把破碎的皮影紧紧攥在手心，摸索着抓起铜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敲响，继续唱着镇魂调。
不知唱了多久，天快亮时，黑雾终于慢慢散了，腥气也淡了些。沈砚瘫在地上，嗓子里全是血，眼睛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他摊开手，看着那片破碎的驴皮，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上面残存的、极细的墨线——那是阿戏的眉眼。
“你淡了……”他喃喃地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驴皮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你答应过，要陪我唱完所有戏的……”
风穿过乱葬岗，带着清晨的凉意，却再也没有那道青影，用竹枝轻轻拍他的后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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