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好几的人了，她当然不会因为跟家里人吵架就真的闹着要去死。
今日本就情况特殊，白天的事还没消化完晚上又接着一股脑涌了进来，短时间内承接过多情绪终究是过满则溢。
陆鸥半小时前回到房间，紧锁房门，灯也没开，在一屋昏暗里，来不及擦干净脸上潺潺流不停的泪，卸力扑进软腾腾的被窝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从刚进房间，她息屏的手机就时不时闪一闪。
她哭到眼眶发干，眨眼时眼睛一直传来刺痛，哭久了无法控制地抽噎，甚至到了出现呼吸苦难的症状，心情才算勉强平复。
解锁手机，长时间处在黑暗环境下，手机屏幕亮眼的光扎进了她的眼，晃得她头晕脑胀，许久才缓过来。
下次见：还在加班？尊重一下休息日吧
往上翻，女神给她发了十来条消息，内容倒没什么要紧的，除了第一条问她在干嘛，后面的都是在隐隐控诉她怎么还不回消息。
鬼使神差地，她停不下向上滑动聊天界面的手指，越滑越心惊。
最近她跟女神的对话越来越频繁，内容也越来越随意亲昵，若是同性间倒没什么，但要是异性间，已经几近暧昧了。
陆鸥是女，但她的游戏身份可是男。
虽然她早就隐约意识到有一点不妥，但可能是过于眷恋这份能让她在多重压力下勉强喘息的温情，也可能当时对方的回复让她足以给自己下了自私的心理暗示，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原本不该属于她的柔情。
心情更差了。
差到一句“我想对你坦白件事，我其实是女的”，犹犹豫豫十几分钟才狠狠咬牙发了出去。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颤抖着指尖熄灭显示屏，企图短暂逃避。
身后，房门被敲响，她回头。
“陆鸥，别憋在房间里了，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她妈隔着房门，一边斟酌一边劝服。
她一说起来就没完，眼见着话题又要朝着“再怎么也不该跟父母置气我们都是为你好”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陆鸥心里无处发泄的燥意终于压制不住。
“妈，别再说了，如果你们不想逼死我的话。”
门外瞬间安静了。
她被逼无奈走上了独木桥。
将头扭回来时，锁屏界面显示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心跳快到几乎要将心脏吐出来。
下次见：那很好了
陆鸥石化。
卷毛小狗：什么？
下次见：你终于承认了
卷毛小狗：？
正在陆鸥一脸困惑时，对方甩来一张游戏截图，截图里的游戏界面古早又熟悉，这照片应该有些年头了。
陆鸥的瞳孔骤缩。
截图内容是ID为“卷毛小狗527”的玩家个人主页，正是她刚开始玩游戏时注册的那个旧号。
卷毛小狗：这是……？
下次见：装什么傻，游戏ID和头像都跟你微信一模一样
陆鸥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仅用震惊二字形容了。
她忙问对方是怎么知道“他”是曾经的“她”的，不止ID头像不同，连性别也两模两样。
下次见：操作眼熟，你之前有固定队友，总用这种技法帮她上分
陆鸥意识到她在说谁。
最开始接触这款游戏时她刚上大学，孙淑美那时正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又因为没有游戏搭子，多次苦苦邀请她一起玩。
她被磨得没了脾气，想着反正也闲得无聊便下载了，两人边上分边开麦聊天，一举两得正好打发时间。
没成想陆鸥玩这游戏还挺有天赋，只用两周超越孙淑美哼哧哼哧努力了半年的等级高度。
等级差距越拉越大，孙淑美有点失落，连带着对游戏也兴致缺缺，陆鸥察觉后，便开始研究更适应游戏机制的上分法，那会她们还在玩中端局，基本遇不上舍三保一的陪玩车队，她一个人便能护着孙淑美赢得冠军。
现在想来，“自杀护主式”玩法早就是她玩剩下了。
看来女神是那时候和她相遇的。
不过……偶遇而已，为什么要追过来，甚至一张个人页面的游戏截图竟保存了几年之久。
她继续追问。
下次见：那会我恰逢遭遇人生巨变，彻底心灰意冷，都想着玩完这把就去跳河了，多亏遇上你，在你的细心安慰下我决心努力打拼改变现状，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陆鸥快把曲流拐弯的脑子搜刮成平滑面的了，也没记起这段感人的经历。
她小心翼翼问：真的吗？
下次见：你竟然全忘了，甚至还怀疑我[可怜]我说得当然是真的，我根本没有编造谎言骗你的必要
有道理。
回复得严肃认真掷地有声，还带着被遗忘的愠怒和委屈，陆鸥不敢再怀疑，毕竟几年过去，那时对她来说应该只是偶然相遇，顺手做好事忘了也是正常的。
而对话的另一头，周祈明却嘴角弯弯，表情玩味，让人真真假假分不清。
出于好奇，陆鸥又问了问当时的细节，女神回答得相当流利，流利到仿佛讲的是这两天刚发生的新鲜事。
她心里升起一抹怀疑，但又很快消散，毕竟截图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再者，女神说得没错，对方没有骗她的必要。
怪不得当初她问女神有没有网恋想法对方会如此排斥，原来是她玷污了这份纯洁高尚的友情。
卷毛小狗：你既然早就知道了，怎么一直没问过我？
下次见：我怕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鸥哑然，确实有点，不过对方没细问，她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聊到后来，她心中不免冒出缕缕苦涩，几年后角色调转，如今安慰人的反成了被安慰的，她甚至要靠着汲取这点温暖捱过枯燥乏味的夜夜。
大概是她心情低落得过于明显，对方也感受到她像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主动询问她怎么了。
她简单讲述今晚发生的矛盾，原本被对方一打岔已经平复下的心情，又因为回味叙述自己的痛苦而重启波澜，她边打字边忍不住流泪，每个字都饱含酸胀。
周祈明换了身家居服，将打了石膏的腿搁在沙发上，他再是游刃有余，面对眼前猝不及防扑面而来浓烈的委屈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他承认自己是个幸运儿，极少有对未来恐慌焦虑的时候，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为钱发过愁。
哪怕几年前公司错过最佳转型期又赶上行业寒冬差点破产，公司里人人自危，而他当时最烦恼的事却是究竟要不要和闹得很僵的他爸软化关系。
他清楚，只要他递个台阶，他爸便会顺势而下，钱到了，公司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人就会有烦恼，他也不例外。在为生存发愁的大多数人面前，他那些家人间情感的纠葛爱恨，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是矫情。
他明白，所以他在外从未表现过自己的脆弱，对其他人而言，那更像是无病呻吟，小家子气的明里抱怨实则炫耀。
既然旁人无法理解他，那他也依样回敬，他从小到大，最不懂的就是何为将心比心。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有几次特殊。
他早已正襟危坐，吊儿郎当的姿态改头换面，有如在面对什么震撼世界的科研难题。
下次见：别伤心了，不然离家出走吧？
陆鸥一哽，正哭得起劲，差点气笑了。
卷毛小狗：我爸妈可是知道我工作地点，我真跑了他们说不定会去公司闹的
下次见：那就辞职，反正你现在也在打黑工，接连不断休息日加班，这种圈养黑奴的公司你难道还想继续待下去？
陆鸥默默在心里给老板上了三炷香，乞求他原谅自己把考公的苦一并扣黑锅给公司了。
她知道对方在开玩笑，是转移话题哄她高兴，于是她便顺着说。
卷毛小狗：又是辞职又是离家出走，没了生活来源我怎么养活自己？
下次见：我在南山有家公司，非工作时间不加班，你来我可以给你开双倍工资
哦豁，看来是个事业型女强人。
卷毛小狗：好啊，要是老板再欺压我我就去找你
下次见：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来？
陆鸥指尖微滞。
下次见：见面时间和地点你定，要不放心就找人陪你一起，我现在先把公司资料发你，你检查检查有没有问题
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对方似乎是认真的。真的想此时此刻就救她于水火。
她连忙回：不用不用，我说着玩的，其实我们公司并不苛待员工，我加班是忙副业
周祈明已经翻到压在文件夹底层的公司基本情况介绍，并点了分享至微信，只差最后选择联系人按下发送键。
屏幕顶部又滑出一则新消息。
卷毛小狗：我工作的那家公司非常好，我各方面都挺满意的，不用担心啦～
莫名地，周祈明有点不爽。
他退回聊天界面。
下次见：哪有打工人对公司满意的？不管怎么伪装，老板都是自私自利的资本家，你要提高警惕了，你现在看起来像是被长期的教养驯化掉野性了
卷毛小狗：你不也是老板吗？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下次见：别拿我跟他们比，我不一样[左哼哼]
陆鸥只觉好笑，接触越久，越发现女神有时候是真的很幼稚，像个没长大的小朋友。
卷毛小狗：好呢[可爱]谢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能遇到你真的很开心也很幸运～
卷毛小狗：爱你[爱心]
好不容易挑明自己的女性身份，陆鸥心情好转，同性之间黏黏糊糊很正常，她聊天内容也肆意妄为起来。
周祈明本欲再打字说些什么，一抬眼看到这两条回复，倏地僵住。
尤其是第二句话，“爱你”后面缀的那颗红润饱满的爱心，烫得他的脸瞬间烧红。
同时，他心中警铃大作，只能将手机搁在旁边暂时不看，一边平复心情一边暗自懊恼。
差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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