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宁城早已面目全非,可姚安如仍然认得出这个地方。
她凭借残存的记忆,依然辨得出旧时方向。她朝着儿时居住的街坊走去。脚下,荒草蔓生,新绿与枯败交织,其间散落着断壁残垣、腐朽的梁木与碎裂的瓦当。
故土化作眼前这片萧瑟之景,姚安如心中却毫无波澜。大地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又何须悲悯?
往者不可追,来者不可期。
她的脚步被厚厚的枯草吞没,只余下细微的沙沙声,衬得心底那片荒芜愈发空旷寂静。
这时,一道黑影掠过,环绕着姚安如,低飞了数圈,羽翼在灰色的天光下泛着幽蓝。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幽夜集上,为她寻回竹编蝴蝶的夜鹭。
“你怎会在这儿?”她诧异地问道。
夜鹭张口欲鸣,声音却被头顶骤然压下的“嗡嗡”声盖过。
姚安如蓦然抬头,只见一条蜿蜒如游龙的木质独立回廊,正悬浮在半空之中,平稳地向前滑行。廊上人影绰绰,隐约传来人声笑语。
“这是何物?”姚安如微怔,驻足原地。
半晌,她回过神来,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奇异回廊飞去的方向前行。夜鹭也振翅跟上。
渐渐的,眼前的萧瑟荒芜退去,被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所取代。
夯土墙、灰陶瓦、木窗棂,一座座民居疏落有致。街衢纵横间,商铺林立,却处处透着活气。
院墙无声滑开,几只青铜小兽推着一辆板车,满载着货物,走了进去;妇人抱着衣物,投入井中,井口符文亮起,水流涌动,片刻即净。一旁的槐树伸展着枝桠,自行晾起那些衣裳;路边几个孩童玩耍,其中一个不慎摔倒,哇哇大哭,飞檐上的望兽忽地跳下,轻柔扶起那孩童,与他逗弄嬉戏……
低空中,处处是羽翼斑斓的木鸢,搭载着许多壮年汉子,从屋宇之上掠过,朝着东南方向疾飞而去。
姚安如心念一动,与夜鹭一同循着木鸢的轨迹前行。不多时,一片蒸腾的热浪与震耳欲聋的机械咆哮声便扑面而来。
一座巨大的窑厂赫然矗立。
窑厂内,巨炉喷吐着浓烟,升腾而起的擎天烟柱,即便远在十里外,都能看见。木鸢飞至窑门口,青砖上闪动着符文,大门霍然打开,待其飞入又缓缓闭合。周围都是轰鸣震耳的声音,尘土在这里融化,满是焦气和热浪。
一路所见,让姚安如大为震惊。她只道苍宁城被屠后,再无人烟,却不想这里竟是另一番光怪陆离的新生天地。
“这……这是……为什么?”她僵立原地,口中喃喃道。
这时,身边的夜鹭倏然敛翅,落在地上,青光流溢间化作一女子,向她欠身行礼:“仙姬安好。”
“你……”
“婢子玉巧,曾侍奉渠逸城主的。”她缓缓抬头,目光沉静,“您方才所见苍宁城,觉得如何?”
“我觉得如何?”姚安如不解其意,“为何这样问我?”
玉巧笑了笑,“这便是城主送您的第一份礼。”
“这是何意?”
玉巧解释道:“苍宁城劫后,死气浸透城基。城主登临,重铸城基,聚拢流散之民,方有眼前这番气象。城主说,您生于此地,也算苍宁城人。故土新颜,当为仙姬乐见,故遣婢子引您一观。”
姚安如闻言,怔住了。
她望向远处街景,好一个交织着妖异与生机的烟火人间,心中的震撼久久不息。
那日在隐宝楼后的舫船,她见各色妖物新奇,曾设想过,若有一日,妖力能代替人力,开山修路、治水平灾、筑城安民,耕云播雨、通衢连陌……此等惠泽苍生之事,化戾气为祥瑞,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渠逸能做到。
“得见他一面。”姚安如心道。
旋即,她示意玉巧引路,要折返万仙塔林。两人刚要走,一架青铜鸠车从远处飞来,挟着破空的锐响,急坠而下,停在地上。
车上下来一身形高大,劲装威整的男子,正是秋凌川。
玉巧见状,赶紧欠身行礼:“大匠师安好。”
秋凌川顾不上理会她,只匆匆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起身,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姚安如。
“幸好,终于追上你了。”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姚安如抬眼,秋凌川那黑曜石般的眸子,近在咫尺,瞬间撕裂了时光。
上一次这般相看,还是去年。
夜晚,他在林中疯狂搏杀,像梦魇中出逃的恶魔。那时他满身血污,双眼肿胀,十分狼狈,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却足矣撼动人心。
还有,他野蛮地吻过来,将凡尘烟火渡给她。
姚安如细细看着他,目光自上而下,扫过铜臂时,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舫船上那些脑浆飞溅、令人作呕的画面,再次袭来。她闪烁着微光的眼神,也再次变得冷漠空洞。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径直侧身,拉起玉巧的手腕便要离去。
“你要去哪儿?”秋凌川急忙跟过去,在后面追问。
姚安如充耳不闻,脚下步伐陡然加快,一副逃离的姿态。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秋凌川再次问道。
姚安如依旧没有没有应声。
秋凌川见状,心头焦灼更甚,几个箭步抢至她身前,用宽阔的胸膛拦住去路。
“你为何不愿见我?”他问。
“我为何非要见你?”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又冰冷。
“你……”秋凌川被她话语里的寒意噎住,不知该说什么。
姚安如再次面无表情地绕开他。秋凌川哪里肯放,紧追在她身侧,声音带着几分恳求:“等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讲……”
“说!”姚安如猛地停步,猝然转身,用冰冷的眼神直视着他。
“我……”秋凌川被她眼中的寒意怔得一愣,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其实,自打装上这铜臂,坐稳大匠师之位,他便无数次在心中描摹二人重逢的一幕。他想在第一时间,将这份成就展露在姚安如面前。
这份心情,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那个无法定义的吻。
秋凌川自始至终都不愿承认,自己在最狼狈的时候,面对安抚自己的仙姬,萌生了如此不堪的欲念。
可他当时就是那种感觉。
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
姚安如虽然没有惩罚他,可她的高傲和慈悲,印证了他的卑劣。这让他心中负担更重。
秋凌川始终认为,如果自己是不堪的,那个吻也是不堪的。如果他体面强大有尊严,那个吻,也许会好一点。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
只是,今日的成就,本该寻个机会,二人独坐对谈,娓娓道来,可姚安如似乎没那么多耐心。
于是,秋凌川慌忙抬起青铜左臂,笨拙地展示给她看,“你看,我有新臂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话音未落,姚安如的脸色瞬间煞白,仿佛又嗅到脑浆的腥臭气味。她倒吸一口冷气,紧蹙的眉头下,眼神已不仅仅是冷漠空洞,而是痛苦与憎厌。
她强压下情绪,猛地转身就要逃离。
“先……先别走啊!”情急之下,秋凌川下意识地伸出铜臂,试图拉住她的手腕。
就在他那青铜指尖搭上她衣袖的刹那,姚安如像被蛇咬了一般,尖声大叫:“不要碰我!”与此同时,她骤然挥臂,体内法力瞬间爆发,狠狠地将秋凌川的铜手震开。
这一声喊得猝不及防,秋凌川彻底僵住了,那只被弹开的铜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姚安如,恍然意识到,她厌恶自己。
可这是为什么呢?
姚安如最后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警告,让他不要再跟着。旋即,她再未停留,决绝地转身离去。
这一回,秋凌川没有追上去。他被心中一团乱麻钉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
他思来想去,根本无法理出一条清晰的理由。但是直觉告诉他,二人之间,唯一解释不清的,便是那个无法定义的吻。
“她当真是介意了。”
“可是,既然介意,为何头戴那竹编蝴蝶而来?”
他看向自己的铜臂,心头错愕而刺痛。
﹡
姚安如随着玉巧,重返万仙塔林,一路穿行于高耸的残塔间,最终来到未央塔深处,登上二十七层。
一进入渠逸的居室,眼前豁然开朗。
室内轩敞通透,华丽雅致。墙面悬挂着八幅漆画,其上是金箔贴就的鸾鸟图,展翅翩飞,栩栩如生。地面铺着纁赤色地衣,当中置一宽大低榻,榻上设紫檀凭几,雕刻着精美的鸾凤逐云纹。
这居室内,多垂挂素色轻纱,以五彩丝线绣出鸾纹,光华隐现。一旦有微风吹来,纱幔轻扬,恍若云霭漫卷,鸾鸟浮动,更似高歌于九天。
“好多鸾纹啊。”姚安如随口叹道。
纱影缭绕间,一道窈窕身影悄然出现。她似乎听见姚安如的声音,一下下掀起层层纱幔,来到她面前。
“青蘅见过仙姬。”她欠身道。
姚安如凝眸看去,只见眼前之人,身姿柔婉,仪态秀丽。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明媚艳丽,风华流转。
她突然怔住了,紧接着,一股寒意窜上脊背,令她浑身颤抖。
因为,这张脸,她在玄霄仙都见过。
她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鸾……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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