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就好。
醒来后,虚者虚,实者实。
塔林间,黑影行尸像蜡一般融化了,渐渐坍缩为大地上一抹阴影。
月落日出,苍宁城被晨光勉强照亮,天穹依旧是灰的,草木、山峦、楼宇、群塔,万物皆蒙着一层灰,与它们的影子模糊纠缠,一时分不清何为实者,何为虚者,只有茫茫然一片阴郁死寂。
塔内阴暗,无论白天黑夜,总点着灯火。火光跳跃,清晰地勾勒出两个相拥的轮廓。
姚安如像惊弓之鸟,紧紧蜷缩在渠逸怀里,沉重而颤抖的吐息,穿过单薄的寝衣,温着他的胸膛。
渠逸垂眸,凝视怀中的仙姬,眼底透着得意和沉醉。他刻意腾出双手,一枚一枚地将指上玉戒取下,随意扔到一边,然后用这双微凉的手,贴上姚安如脖颈的肌肤。
他并非贪恋男欢女爱、肌肤之亲,只是想体会真正的仙姬,和她可能给予自己的依恋。那一双素净的手,跋山涉水一般,自仙姬的后颈开始,指尖隔着软肉,沿着脊骨,一节节滑过,直至后腰。每一处微凸的骨节,其弧度、硬度,皆被他默默记在心里。
这探索般的抚摸,跃跃欲试的占有,令人浑身战栗。姚安如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渠逸,坐直了身体,眼神里满是惊魂未定。
渠逸对她的抗拒丝毫不意外,眼中依旧闪动着得意与沉醉,“你醒了?”他目光扫了一眼旁边的玉孩儿,又转向姚安如,字斟句酌地酝酿接下来的话语,“方才,我去过你的梦里,那里……”
“那只是个梦!”姚安如厉声抢言,“梦,不真。”
闻言,渠逸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你竟这样想?”
姚安如的心神紧紧绷着,“你觉得我该怎样想?”
渠逸没有回答,只是噙着那抹浅笑,目光沉静地笼罩着她,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倒是玉孩儿突然跳出来,稚嫩的嗓音问道:“昭昭,那骇人的地方,死了好多人,为何还要去?昭昭不陪玉孩儿玩了吗?”它的小手指着虚空,那是方才光洞闪现的位置。
“住口!”姚安如失控喝道。玉孩儿吓得浑身一抖,呜咽一声,飞快地缩回雕花木屏风后面,再不敢露头。
看着屏风边缘,那微微晃动的小影子,姚安如心中懊悔,方才不该那样对玉孩儿。她盯着屏风失神,一旁的渠逸悠然道:“你好凶哦。”
“我……”
恰在此时,一名护卫疾步入内,单膝跪地:“禀城主,塔林中的异魅均已散去。”
渠逸站起身来,挺直了腰背,语气平淡地吩咐:“知道了。此番损妖几何,着大匠师即刻清点。伤者,悉数交由青蘅救治。”
“是!”
姚安如看着那护卫退下,一脸茫然,转头问渠逸:“发生了何事?何为异魅?”
“没什么。”渠逸弯下腰,用袖角帮姚安如拭去额头的汗珠,并柔声解释,“方才塔林突现异魅,吞了几个妖奴。那些东西,皆为兵士模样,看甲胄形制……”他顿了顿,迎着仙姬的目光,“很像旧时雍军。”
闻言,姚安如的心像是被冰锥扎了一下。她瞬间猜到了渠逸为何要入她梦中。
“你……都看见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探问。
渠逸没急着回答。他伸出手,将姚安如从冰冷的地面拉起,半扶半推着,将她按回床榻边坐下,然后又去捡拾自己的戒指。
“也没见什么,不过是一些行尸。”他将几枚戒指,一一戴回手上,“话说,那些异魅,与你梦中的行尸,一模一样。而且你一醒,异魅也散了。方才护卫所言,你也听到了。”
话已至此,姚安如已经无从遮掩。
她还记得,梦中,自己刚解散了大军,渠逸如神祇降临,温柔地处决了自己。这次了断,即便在梦中,也是受用的。
姚安如缓缓抬起头,看向渠逸的侧影。晨光与灯火交织,勾勒出一个惊艳轮廓。他白皙发光的肌肤上,艳唇浅眸,如稀世珠宝,镶嵌其上。那副颀长挺拔的身姿,如殿堂前的盘龙立柱,威仪夺目。
此刻,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疯长。
要记住他!记住他的模样!
只要记得足够牢,就能混淆梦境与真实。如此,记忆便能停在大军刚刚解散那一刻,便不会有之后更深的坠落,更骇人的真实。
“你为何这般看着我?”渠逸一侧头,发现姚安如正注视着自己,那双凤眼剥去了些许冷漠与空洞,流露出一丝隐秘的崇敬和怪异的强占。这让他有些得意。
姚安如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方才为何那般摸我?”
渠逸看了看手上的戒指,讪讪笑道:“只是怕硌着你。”
“那你可以不摸。”姚安如直勾勾看着他,“不是吗?”
渠逸淡定地笑了笑,“是我失礼了。”他话锋一转,“仙姬法力了得,修的是哪一门?幻化出那些异魅,得耗去不少灵力吧?”
姚安如冷笑一声:“我早就没灵力了。”
“什么?”渠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姚安如说着,将领口拨开几寸,露出一小片光洁的皮肤,然后手掌压着那里,自华盖穴释出信灵盘,抛向渠逸:“你看,早就用尽了。”
渠逸一把接住信灵盘,抚摸了几下,尝试驱动,却不见动静。再仔细看,见里面灵力稀微,几近枯竭。“你平日里不做功德吗?”他疑惑地蹙起眉头。
“做功德?”
姚安如重生于玄霄仙都,这信灵盘虽是伴生而来,却从未有人教导其用。而驱动其中灵力,也是她自行摸索的。
“对啊,仙家要做功德才有灵力的,尤其是低阶仙家。”渠逸解释,“行功德事,凡人便心生敬信,为你奉上香火。其虔诚愿力便随香火汇入信灵盘中,化作灵力。”
闻言,姚安如脑海中再度浮现梦中情景。那时,她率雍军冲进虞都,确实被城中百姓视作救世之神一般,可那又能怎样呢?她谁都救不了。
“我要灵力也无甚用处,何必多此一举呢。”她道。
人就是这样,明明是力所不及,偏要将因果倒置,说成无甚用处。
渠逸那琉璃般的眼睛,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你方才不是说,灵力早就用光了吗?既然无用,又怎会用光?”他笑得耐人寻味。
“我……”
见姚安如欲言又止,渠逸两三步欺近榻前,半跪下来,与她视线齐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你可有话同我讲?”他凝视着她,“你在梦里,声声求我救你,我应了。那么,你心中所思、所惧、所忧,皆要交付于我。如此,我才能救你。”
“那只是一个梦。”她再次提高声量,重复道,“梦不真。”
“可是……”
“我很好,不需要被救!”
姚安如执拗,两句话噎得渠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收起接下来的话,缓缓起身,踱至一边,沉默片刻后,幽幽说道:“姚家的仙谕,你可还记得?”他顿了顿,“其实那仙谕,列国均有。”
“什么?”
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轰然劈落。
姚安如像听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笑话,嗤笑道:“仙谕怎会如此儿戏?你休要愚弄我。”
“那仙谕是我亲自送的,一共七道,伴天雷而降,怎会有假?”渠逸道,“其上曰‘承天受命,辅佐王业,戡平祸乱,一统中州’,对否?”
闻言,姚安如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直觉告诉她,渠逸并未撒谎。
“为……为何?”她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看着渠逸,那眼神像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
渠逸低头看向手中的信灵盘,掂了掂,“当然是为了灵力啊。”
闻言,姚安如困惑更甚,“你说过,做功德方得灵力。七道仙谕,搅得天下大乱,这算哪门子功德?”
“自然不算功德,不过……”渠逸道,“对于仙都来说,乱世比太平更有意义。”
又是一声惊雷。
大雍帝国不足十年轰然倾塌,已是荒诞至极。不想,这荒诞背后,竟有更荒唐的谋划。
姚安如心底发麻,声音颤抖,“这……又是为何?”
“安如仙姬,你何其聪慧,为何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破?”渠逸无奈地低笑一声,“你猜猜凡间何时香火最旺,愿力最盛?”
其实,姚安如心中已有答案,可她还是怔怔地望着渠逸,期待他说出不同的答案。
然而,渠逸的声音温柔又冷酷:“乱世之人,惶惶不可终日。惧了,才会畏;畏了,才会敬,继而源源不断地奉上香火愿力,祈求仙家庇佑。这就是为什么,乱世比太平更有意义。”
道理都懂。
在凡间,生老病死,兴衰荣辱,时极而转。然而,人在鼎盛时总是自信的。少壮者以为鹤发尤远,富贵者以为千金不尽,掌权者更是不信一朝倾覆……这便是凡人,享尽安逸太平时,便会自傲,忘却敬畏,仙都岂能容忍?
此乱世,便是天罚。
可是,到底要罚多久呢?
得知一切后,姚安如的心被巨大的荒诞和无力感吞噬。她感到内里虚空,胸口发闷,便起身要去窗边透透气。
可心中盘桓的创伤,割裂了身体与心神。她脚步盲目而慌乱,踱了一圈,竟莫名其妙地走到了玉孩儿躲藏的屏风后面,呆呆地立在一小片阴影中。
“昭昭。”玉孩儿小声地叫她,“你还好吧?”
姚安如有些失神,没听见玉孩儿的声音,只定定看着眼前的屏风。
这是一扇漆木屏风,中间绘有龙跃九天的图案。这龙身轻盈,形似云气,四周透雕,亦饰以云纹,俨然一副缥缈圣境。
这便是人族幻想的仙都,一个超脱之境,一个可笑的妄念。
“轰——”
姚安如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一把将这屏风推倒,砸在了一旁的漆案上,透雕边框被砸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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