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非但未能撩动仙姬的怒意,反倒衬得她举止愈发诡谲难辨。这般反常,早已搅乱了渠逸的心绪,也让这场纵火之戏变得索然无味。
渠逸压下心底的悸动,翻掌熄焰。偏巧这时,秋凌川破门而入,借铜臂化作一个严严实实的铜球,生生撞向姚安如。渠逸连忙上前去扶,却一时失稳,竟与她双双跌倒在地。
秋凌川盯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身体顿时僵住,眼底渐渐漫出一抹愠色。青蘅见火焰熄灭,也快步进来,同样被眼前这一幕刺痛了。
“城……城主……”她怔怔开口,“你们……这是……”
渠逸怀抱仙姬,心跳如擂,直到听见青蘅的声音,才蓦然回神。他缓缓解开双手,扶住姚安如的肩膀,小心翼翼将她上半身托起。
见状,秋凌川也上前帮忙。他一把攥住姚安如的胳膊,手背青筋突出,提拉般地将她拽起,随即又去扶渠逸。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可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地蛮横了几分。
“你,没事吧?”渠逸侧首问姚安如,语气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
“无事。”姚安如应得漫不经心,目光早已投向了秋凌川。
他逆光而立,左袖破损,露出其下青铜手臂,周身蒙着一层焦灰。屋内屋外,二十来号人,就属他最为狼狈。
毕竟,这场纵火游戏,只有他认真了。
姚安如心口蓦地涌起一阵强烈的羞耻。这份羞耻,胜过与渠逸的暧昧姿态,胜过先前冷眼相对的难堪,是一种更无难以言说的惭愧。
她急急收回视线,侧身避开,仿佛与他从不相识。
而秋凌川见她一副疏离陌生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失望。明明是他撞倒了她,她却连一句责怪都不屑予他。
强压下一口气,秋凌川转头走向一旁,背对众人,弯下腰,一把抄起翻倒的漆案,重新摆正,又将断裂的屏风扶起,倚在墙边,接着一一捡拾满地残物。
虽是收拾,却像发泄。他的动作又重又急,陶瓷、漆木相击之声,叮铃哐啷,满室回响。
此刻,他突然想起铸币厂那个小伙计。那人收拾残局时,可曾怨过自己?
不,他不会怨。
蝼蚁之辈,早该惯见世事无常。秋凌川本该也是如此,可为何偏偏此时,心潮如此难平?
他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正当秋凌川沉浸在回忆中,渠逸突然唤他。
“你,过来。”渠逸在众人面前,敛起所有心绪,再度恢复了城主的威仪。
秋凌川动作一滞,依言上前,在城主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颔首:“在。”
渠逸并未立即开口。他下颚轻扬,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这位闯入者。
秋凌川不明就里,缓缓抬头,看向渠逸。就在视线相接的一瞬,渠逸毫无预兆地抬手,“啪”的一下,给了他一巴掌。
“混账!”他语带怒气,“本城主叫你退下,为何不退?”
秋凌川侧着脸,半晌才转回来,神情格外平静:“我见火势猛烈,担心……”
话未说完,便被青蘅一声嗤笑打断:“家主法力了得,何时轮得到你来担心?”
秋凌川仍未动气,只抬眼看向渠逸:“火情危机,属下未来得及想太多。”
“我看你是故意的。”青蘅不依不饶,“平日里城主有令,你也总是这般自作主张。”
“你少胡搅蛮缠!”秋凌川忽然侧首看向她,目光锐利:“那么大的火,青蘅姑娘不担心吗?既然不担心,你跑来作甚?走水这种事,岂可小觑?我来救人,有什么错?而你,带人围在门外观望。我倒想请教,此举是何用意?”
“秋凌川,你休要挑拨!”青蘅的语气也突然变得更加凌厉,“我日日夜夜陪伴家主左右,尽心伺候,岂是你能比的?”
她说话时,刻意瞥了一眼姚安如。这话有一半是对她说的。
不过仙姬并未过心,只是静立一边,默默关注着秋凌川的一举一动。
秋凌川冷笑一声,对青蘅道:“是,你日夜相伴,最知城主心意。我不如你,我就是一个愚人,没那么多玲珑心思。我只知一旦走水,必要救人、灭火。就这么简单!火从何起,我不明白,但也做不到从容旁观。”
他倏然转向渠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是我不自量力、违令救人。城主要罚,我认。”
渠逸眼睫微敛,见他咄咄之意呼之欲出,心中怒意渐盛,压低声音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跟谁说话,不重要。”秋凌分毫不退,反而迎上他的注视,“我所作所为,在座皆可见、可听、可判。”
话音一落,满室寂然。
凡人孱弱又惜命。正因如此,每逢灾厄临头,他们定会毫无顾忌,全力相抵。可越这样,越是丑态百出,为人诟病。
恰恰是这种笨拙,反倒令此番纵火游戏,显得虚浮矫情。
念及此,姚安如轻声开口,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此刻紧张:“渠逸君,我累了,想歇一会儿。”
仙姬仍在眼前,渠逸强敛怒气,收回目光转向青蘅:“去为仙姬另备居所。”
青蘅还未领命,姚安如却再度开口:“不必麻烦,我就留在此处。”
“在这里歇息?”渠逸环视四周,但见焦梁残瓦、满地狼藉,不由蹙眉,“此地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觉得很好。”姚安如语气淡然,“久居山野之人,什么杂乱未曾见过?此地已是难得。我哪儿都不去。”
渠逸注视她片刻,终于不再多劝:“也罢,依你。我随后再来看你。”
他随即转身,目光骤冷,落在秋凌川身上时已是满脸愠色。“你!”他低沉着声音命令道,“速将此处收拾干净,动作要快,仙姬候着呢。”
说罢,他猛地一甩衣袖,转身离去。青蘅亦领众人随之离开,只留下一室骤然的寂静。
姚安如凝视着渠逸远去的背影,目光定格在他的右手。
她清晰记得,两人方才踉跄跌倒时,一只燃烧的漆盒翻落,不偏不倚,正砸在渠逸的右小臂上。而当他掌掴秋凌川时,衣袖滑落,露出的右小臂上赫然多了一道红斑。那分明就是漆盒灼烧的痕迹。
想到这,她不禁伸出自己的手,那里也被灼烧过,却依旧光洁如玉。
仙体受凡火相灼,只会痛,不会伤。那么,那么渠逸这处烧伤,又从何而来?
正当她思忖之际,身后角落里忽然传来秋凌川清冽而紧绷的声音:“这个,是你的吗?”
他这是明知故问。
姚安如蓦地回头,只见他摊开的掌心上,静卧着一只竹编蝴蝶,正是自己佩戴的那只。想必是方才摔倒时遗落的。
“唔,是。”她指尖轻轻点在他温热的手心上,取回竹蝶,声音不由轻了几分,“是……在哪儿看到的?”
秋凌川没有答话,只是默然指向她与渠逸先前跌倒的地方,脸却固执地转向相反的方向。
“谢……谢了。”
“嗯。”
秋凌川短促地应了一声,旋即转身,继续收拾满地狼藉。那青铜手臂碰触在器物上,不时发出几声冰冷的脆响,令这安静的室内,有了一点动静。
自天权山一别,这是二人首次独处一室。焦木的气味尚未散尽,尘灰在窗缝漏入的光中飞舞。生疏、尴尬,弥漫满屋,令二人都很不自在,可谁也没有离去之意。
姚安如望着他宽厚而沉默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仍旧无法直视那只妖臂,可这人是秋凌川。
轻叹一口气后,她低头,目光落回手中的竹蝶上。方才火势汹涌,不少物件焚毁,余烬裹着火星簌簌落下,竟将这精巧的竹编蝴蝶也烫出大大小小的褐色焦痕,看起来颇为刺眼。
“唉!”姚安如不自觉又叹了一声。
尽管她的声音不大,却还是被秋凌川听见了。
他直起腰身,回首望来,眉宇间轻蹙了一下,“怎么了?”
“没……没事。”姚安如下意识攥紧竹蝶。
见她双手不停摩挲着竹蝶,秋凌川还是放下手头的事,稳步走来。
“给我看看。”他声音依旧冷淡,却不容拒绝。
姚安如深吸一口气,缓缓摊开双手,露出那只伤痕累累的竹蝶。秋凌川一言不发地取来,翻转着看了看,“无妨,可以修整。”
言毕,他转身提来一盏飞马连枝灯,置于刚扶正的漆案上。随后俯身于灰烬中继续翻找,终于寻得火种,用指尖轻轻念着,引燃了灯盏。
接着,他屈身坐上漆案,就着暖黄的光,开始鼓捣那竹编蝴蝶。
只见他抬起铜臂,探向灯焰,青铜食指竟逐渐变形,化作一根极细极长的铜针,置于火苗上灼烧。
片刻,铜针遍体透红灼热,秋凌川这才收回手臂,将铜针稍缩短些,而后极轻、极稳地落针,在竹蝶的斑驳处,一点一点烙刻出新的纹路。
姚安如在一旁静静望着,不觉有些出神。方才那场大火,与渠逸那些晦涩的交谈……一切纷扰,忽然都被推至脑后。
现下,她满眼都是秋凌川。
这个凡人勾着背,一边膝盖屈起,脚踩在漆案边缘,一副吊儿郎当的坐姿,却像极了一座山石。那双长眼半垂着,直勾勾地盯着竹蝶。浓密的睫毛下,黑曜石般的眸子被灯火照着,隐隐闪动。
很奇妙,姚安如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似是秋凌川眸光闪动的微响。
没错,他的眸光是有声音的。有声音便会颤动。颤啊颤,一声声,竟颤进了她心里。
正当她听得入神之时,秋凌川忽然抬起头,匆匆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烙刻。
就这一眼,无意间的举动,令姚安如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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