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漫过,被改为寝居的未央塔六层,再度恢复往昔的斑驳破败。上下四方,爬满焦黑,到处都是呛人的气味。
姚安如的心,在这破败中,不合时宜地悸动了。
她赶紧捂着胸口,背过身去,生怕那一刻的慌乱被发现了。
这还不够。她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儿,不该立于秋凌川视野可及之处。可目光惶然四顾,到处支离破碎,确实没个下脚的地方。
踌躇片刻,再度回眸。秋凌川仍旧坐在漆案上,专注烙刻手中的竹蝶,只是换了一只脚踩着案沿。
“怕什么啊?”姚安如心道。
她自嘲地笑了下,定了定心神,轻步移至秋凌川身后,屏息看他如何修整。
或许是妖力的加持,那左手竟与右手一样灵巧,尤其是食指上的铜针,像一只活笔,在窄薄的竹片上勾勒点染。原先那些斑驳,恰到好处地融入纹样中,变成繁复的花卉,一朵朵绽开。
须臾时间,花漫蝶衣。
秋凌川背脊一直,半举着竹蝶道:“好了。”
他抬眼见面前无人,以为姚安如走了,刚有些失落,有听见背后响起她沙哑的声音:“我看看。”
他倏然侧身,才发现她已贴近自己身后,眼底也一抹失落也很快褪去。
“给你。”
姚安如接过竹蝶后,细细端详。那深浅不一的褐色纹理,似乎也有声音,轻微的震颤声,又一次在心底漾开。
“真……真好看。”她的声音轻如耳语。
“你……要戴上吗?”秋凌川问道。这是一次很谨慎的试探。
“嗯。”她点头。
秋凌川再次取回竹蝶,利落地拆下一小段,改成一个卡扣。“少个簪子,看这样能否别住。”他抬眼望她,目光含着期待,“要不,我给你试试?”
“嗯?”她迟疑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轻声应道:“嗯。”
她弯腰俯身,双手撑着漆案,上半身越过案面,向前探去,就停在他胸膛边。
过进的距离总是危险的。
秋凌川看着近在咫尺的仙姬,猛然想起天权山上一吻,顿时双耳赤红。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食指指尖极轻地擦过她的头皮,挑起一缕发丝,将竹蝶别入发间,动作谨慎,像进行着神圣的仪式。末了,指腹轻柔抚过那缕发丝,将其理顺。
完成后,他松了一口气,目光凝在竹蝶上,回想着天权山的竹屋,仿佛又听见风吹竹铃的清音。
“咚!咚!咚!”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口鼻间灼热的气息,伴着想象中的声音,一下下,扑洒在姚安如侧颈上,惹得她半边身子微微发颤。
身上颤了,心也跟着颤。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想仔细看他,触碰他。这念头来得猛烈,搅得她心绪不宁。
“好了吗?”她抬眼,正撞入秋凌川的目光中。
“好……好了。”秋凌川莫名心虚,慌忙垂眼避开对视,下意识抬起右手,用小臂蹭了下脸颊。
可他忘了,先前收拾满地残物时,右臂早已沾满焦灰。这一蹭,一抹黑印乌云般覆在他俊朗的侧脸。
这下好了,有了这碍眼的污迹,便有了触碰的借口。
姚安如盯着那处黑印,将心底莫名其妙的骚动,全都归咎在这黑印上。心想只要解决了这个黑印子,便解决了此刻焦灼。
“你这里脏了。”她伸出指尖,极轻地点了一下他的脸。
“哦?”秋凌川浑然不觉,又抬起右手要擦,却被姚安如一把抓住手腕。
“别动,越擦越脏了。”她按下他的右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若不介意,我帮你?”
“哦?”秋凌川喉结动了一下,随即心中狂喜,“好!”
闻言,姚安如手一撑,抬腿爬上漆案,跪坐在秋凌川跟前,一手按着他肩膀,一手帮他擦拭那块黑印。
他脸上皮肉很紧,骨头也硬,还有胡渣隐隐冒出。每次姚安如的指腹擦过,便泛起一阵刺麻,就像从前自己那缠了粗布的戟柄。
指尖下的摩擦持续着,每一次来回,都在燃烧她的心绪,令她愈发激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连漆案也随之微微晃动,在寂静室内发出细响。
“怎么……总是擦不净?”她轻嗔道。
指腹换成掌心,更用力地拭擦,皮肤很快泛潮发热。而那压着秋凌川肩膀的手,也不知不觉扣入他肩头。
“疼。”秋凌川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啊?”姚安如赶紧停下,扯手回来,“那……还要继续吗?”
“要!”秋凌川脱口而出。
“我……轻些。”
姚安如的手再次抚上他的脸颊,这一次,动作放缓,却更绵长,更执拗。
秋凌川脸颊的皮肉已经泛红,却仍不愿叫停,他甚至绷紧了全身肌肉,一动不动,承受着仙姬的力道。
姚安如因专注和用力,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晃动,一只膝盖竟滑出了漆案边缘,悬空在那里。
秋凌川察觉,立刻伸腿过去,垫在她膝下。同时,担心她失衡,又鼓起勇气伸手,温热的掌按在她大腿面上。
她稳了,他心也稳了。
就这样,秋凌川闭上眼,任由仙姬反复擦拭,在折磨人的抚触中,品味隐隐的甜蜜。
黑印在反反复复的摩擦中,渐渐褪去,脸颊的皮肤也借由姚安如的手,落了红。可她没有停下,指腹抵着那处红,又重重一抹。
秋凌川一痛,按在她腿上的手不由得收紧,抓了一把。
姚安如感受到腿上的力道,轻啜一口气,终于停手。满室焦糊气中,他的气息格外清晰,粗粝、野性、鲜活,沾满了指尖。
“这,这就好了?”秋凌川抬眼看她,眼底藏着一丝贪恋。
“嗯。”姚安如点头,双手轻轻落在他的双肩。她直起身子,目光柔和地垂下,看着仰视自己的秋凌川,恍然想起天权山上,自己喂他兔肉时,也如眼下这般,一个俯首,一个仰望。
没记错的话,下一刻,他该将自己拽入怀里。
她静默不动,等待即将发生的事。
秋凌川同样在等。
被火焚脆的漆案却等不了了。承压许久,突然爆出“咔嚓”一声,案面断裂。两人顿时跌落。
姚安如反应极快,单手撑住倾斜的案面,上身悬在半空。秋凌川跌在下方,双手虚扶在她腰侧。
“你……”他才开口,却见仙姬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她笑声沙哑,还打趣道,“这可是渠逸君的东西,坏了算谁的?”
“算我的。”秋凌川一本正经,抬起铜臂,用肘猛地击碎残余案面。本已破碎的漆案,这下彻底崩裂,两人也随之跌作一处,彻底倒在地上。
“我可是大匠师。”
“嗯。”
“我什么都能修好。”
“嗯。”
春日里,风刮得勤。说话的功夫,一阵风自门外卷入,拂起地上灰烬,簌簌落于二人肩头发梢。
姚安如起身行至门边,向外望去。苍宁城的天穹依旧是灰的,万仙塔林,这无数砖瓦堆砌的雄伟奇观,也依旧布满斑驳焦痕,未曾褪去。
世间许多物事,终究难以修复如初。即便能修好,也没必要。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玉巧。
她率先步入室内,对着姚安如盈盈一拜:“仙姬安好。城主担忧此处破损,特命我等送来一些器用物什,助您安歇。”
她话音未落,身后几名妖侍已鱼贯而入,捧着各色器物。
朱漆绘彩云纹案几、青檀兽纹透雕屏风、锦绣缘边蒲席铺设,还有云气纹鎏金铜鼎、错金银鸟篆纹铜壶、绿松石犀尊……就连香炉中焚的,也都是名香木,氤氲之气缭绕,驱散了焦糊味,狼藉之所一下子满室生辉。
渠逸到底是心细。
姚安如环顾四周,满目皆是流光溢彩的奢华之物,突然心有戚戚。
尽管这场火放得矫情,但于她而言,却是受用的。她不知道的真相,渠逸如实相告;她说不出的愤怒,渠逸替她纵火,替她宣泄了。
可她不愿承认这份受用,更无法坦然接受渠逸口中的“我们”。尤其是看到秋凌川时,这种抗拒便愈发清晰。
可秋凌川不懂这其中的曲折。
他只见仙姬的目光在满室华辉中游移,神情颇为专注,心绪顿时沉了下来。自己的手艺再好,也不过修些无人珍视的残损旧物,怎能敌得过城主信手拈来的精美华器?
他顿时觉得,自己杵在这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是多余。
“快点快点。”一名妖侍低声催促同伴,“你,去抬那一头。”
秋凌川循声转头,恰好看见两名妖侍抬起那只断裂的漆案,正要往外搬去。
“等等。”他突然开口。
两名妖侍一愣,停下手,疑惑地看向他:“大匠师,有何吩咐?”
“这案子……要抬去哪里?”话到嘴边,他竟有些迟疑。
“自然是丢掉了。”妖侍答得理所当然,“大匠师请放心。城主有令,凡有损之物,一概弃置,悉数换新。我们知道的。”
另一边的姚安如听到这话,移步而来,本打算留下这漆案,待秋凌川修复。毕竟,他刚刚说过,能修好的。
而秋凌川瞥见她正朝自己走来,心下一紧,一种混着窘迫和负气的复杂情绪,猛地涌上来。
“唔,好。”他忽然改口,铜臂一摆,指向门外的方向,“动作快点。”
“等下,那个……”
姚安如刚在秋凌川面前站定,话才起头,却见他整了整衣襟,对自己轻轻颔首,极为客气。
接着,这个男人连句话都没有,蓦然转身,逃也似的大步离去。
“方才不是说过……”她兀自低语,只半句话,突然戛然而止。
人都走了,算了吧。
姚安如突然觉得心里莫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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