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变得怪异,咸子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宋舒棠也意识到了话中的不妥,生硬道:“我的意思是,两位大人赤子之心,又乐于沟通交流,勇于提出自己的见解,有你们是娄州之福。”
“宋姑娘说的是。”咸子晋应和道。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打着哈哈将此事揭过。
她走到上首位置,沉声道:“想必各位大人也都听说了孟大人受伤一事,此次将各位便是为了娄州各项事宜的后续安排。”她扫过众人神色,心中有数后接着说,“孟大人疗伤期间,娄州各项事宜按先前安排执行,若有其他事务则需得我首肯后方能实行,我将暂代处理孟大人所管之事。”
司户得意地觑了眼司兵,脸色得意,似乎是在嘲笑。
“宋姑娘,这于礼不合!”司兵急切道,同时抽空去瞪司户。
“哪里不合,大夏礼法中并没哪一条明说女子不得涉政。”宋舒棠不急不忙,慢条斯理道,“家父身为礼部尚书,我自幼便是听着大夏礼法长大的,合不合我能不清楚吗?”
“荒唐!”人群中冒出一个老头,穿着朴素,脸上铺着灰。
宋舒棠仔细端详,认出他正是第一天到达娄州时见过的娄州长史巩伟才,当天就被孟明远半强迫地软禁了,如今可能是听说孟明远受伤后偷偷溜出来的。
“巩大人,好久不见,怎么这副打扮?倒叫晚辈险些没认出来。”
巩伟才语气不屑:“本官可当不得宋小姐这声晚辈,如此荒唐的言论竟是出自本朝礼部尚书之女,简直是让人贻笑大方!”
“晚辈愚钝,不知是哪里荒唐,还请大人赐教,也好让晚辈心服口服。”宋舒棠知道这事不会太过容易,如今状况倒也在她预想之中。
“既然你问了,本官就教一教你。”或许是因为宋舒棠态度不似作伪,他语气好了些,“身为女子,出嫁从夫,在家从父。你尚未定亲,没有夫家一说,先不论你日后夫家作何感想,只说你父亲。
他身为礼部尚书,膝下次女却如此胆大妄为,不敬礼法,妄图插手政事!若是传出去,你可有想过他该如何自处?你为人子女却不替父母考虑,此为不孝。”巩伟才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
宋舒棠稍稍退后几步,免得被口水溅到,等他缓过来才道:“巩大人此言差矣。大夏礼法中确有要求女子要为母家、夫家考虑,不得做出道德败坏之事,但从来没有哪一条指明女子不得参与政事。”
虽然女子不得在前朝为官是大夏共识,但为了以证公允,大夏从没有将此事写入大夏礼法,也没有人有闲心特意将此事写入文章,甚至还有人吹捧朝廷公平,在后宫为女子设立女官,能记载的文字中只有一条后宫不得干政。
这是宋舒棠从礼法中找到的漏洞,既然他们都为了面子不愿直说,那不利用一番岂不可惜。
巩伟才被她的话堵住,费力在脑中思索。
宋舒棠却不等他了,接着道:“今时的前朝确实没有女官,但后宫中倒有不少。这也说明大夏礼法是允许女子做官的,既然能做官,自然需要涉政,那我涉政也不是什么违逆礼法之事。”
“就算女子可以涉政,那也是有官身的女子。”巩伟才迫不及待道,他终于想到了反驳的话语,“除去家世,宋姑娘你也不过一介平头百姓。若是你可以干预官府政事,那所有百姓都可以干预,如此一来岂不乱套,更不论律法中明令要求只有具有官身之人才能处理政事,何况你还是一不孝之人,更不适合处理娄州政事!”
司兵听得连连点头,朝司户讥笑。
“巩大人莫不是忘了我是因着什么来的娄州,”宋舒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但眼神冰冷,“我可是奉旨前来。身为大夏子民,最重要的便是遵君令,我有陛下圣旨,处理娄州一事名正言顺,又哪里来的不孝论断!”
“荒谬!本官记得旨上只说特许你参与处理瘟疫一事,可没说允你暂代娄州政事。”巩伟才义愤填膺。
“呵,”宋舒棠嗤笑,“大人哪看的圣旨,我记得宣旨的时候你还没来吧。”
她掏出一份圣旨递过去,巩伟才也顾不上礼法,匆忙打开,反复看了几遍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竟敢伪造圣旨!”
宋舒棠面上讶然,他宁愿相信自己顶着杀头的风险假冒圣旨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带了些怜悯:“巩大人不信我的话大可以问问咸大人,他可是瞧过圣旨的。”
咸子晋没法再转透明人,终于抬起头来,面对巩伟才求证的目光点了点头。
但很明显,巩伟才依旧不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咸大人,你快将之前的圣旨取来,我要比对。”
拿一份真的圣旨对比两份圣旨字迹、印章和材料是检验圣旨真伪的最快方法,准确率高,唯一的缺点是不容易有旧的圣旨。但娄州这么大的地方,自然是拿得出旧圣旨的。
“巩大人,你逾矩了!”宋舒棠声音少见地带了怒意,“你怀疑我伪造圣旨,不仅是对我品行的侮辱,也是对陛下的不认可。”
“本官只是想求真,你如此着急莫不是真做了亏心事。”巩伟才不甘示弱。
“求真?大人说的真是好听。”宋舒棠嘲讽道,“你自诩正义,却把污蔑他人当作求真,求的哪门子的真,你心中的真吗!
我与你素昧平生,初见便暗讽我以色侍人,我念及你为娄州操劳半生,不与你计较。但方才一开口便又指责我不守礼法,不忠不孝。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与你结怨了,还是说……”
宋舒棠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你们娄州官吏便是如此不分黑白,不辨是非,凭着自己的意愿揣测他人品行。”
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人议论起来,大多是对宋舒棠一棒子打死一堆人的不满。
“你这是信口雌黄!”巩伟才用手指着她。
“怎么?我不过随意猜测几句,大人就受不了了吗。”宋舒棠讥讽道,“那你可有想过我是何想法。巩大人,我奉劝你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
“巩大人怎么这样,不加查证就妄自揣测他人,平日里自称君子。”有人悄声道,但声音足够让在场之人听见。
“可不是,上次我就和你说了,你还不信。”那人同伴回道。
巩伟才被这些闲言碎语弄得满脸通红,抬眼去看的时候发现那两人前几日还说过自己有大才,只是时机不好才被埋没在娄州做长史。
宋舒棠听见这些话只觉得心烦,这几人还不如方才斗殴那两位,至少那二人十分真诚,她又看向装作不存在的咸子晋,只觉得娄州官吏同云州相比也好不到哪去。
长史迂腐,自大又听不见劝告;司马是个和事佬,遇事只想着息事宁人;其余官员也是拎不清的,到了如今还想着争那口气。刺史没见过,尚不予作评,但看传闻似乎是个亲历亲为的好官,甚至因此染病。
议论声越来越大,巩伟才面色涨红,欲言又止地盯着说闲话的人。
咸子晋依旧假装不存在,他上任时间不长,年纪轻,资历浅,还是赴外地做官,在娄州没有底子,也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职位,娄州大多数官员都是本地人,或者就是同巩伟才这般资历深厚的。
初来之时年轻气盛,倒还主持过几次所谓公道,结果却是吃力不讨好,就连刺史也来劝自己要学会装聋作哑,那时起他就再没管过官员间的冲突了,他们总归没影响到公务,便随他们去好了,自己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他感到一道目光,抬眼便见上首的宋舒棠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看来今日是逃不掉了,他想。
“娄州后续事宜便有劳宋姑娘了,在下定会鼎力相助。”他拱手道,又转向一脸难以置信的巩伟才,“各位大人,既然陛下早有安排,我们身为臣子遵令便是。”
这是对巩伟才说的,也是对其他心怀异议之人的敲打,不论心中服不服气,至少面上都要听宋舒棠的。
咸子晋一表态,司户也紧随其后,其他人也纷纷开口,直言会配合宋舒棠工作。
场上人不同意的人只剩巩伟才,他扬着下巴,尽力挺拔自己的姿态,直视着宋舒棠,整个人仿佛荒漠中干枯的老树,虽然满是风霜却依旧不肯弯腰。此情此景,倒让他身上流露出几分风骨来。
宋舒棠向外挥手示意,很快进来两个士兵,他们抱拳候着,等待指示。
“宋姑娘。”咸子晋的声音有些急切,眼中带着恳求。
宋舒棠本来也没想对巩伟才做什么,既然有人求情,便顺着台阶下:“巩大人许是操劳过度,脑子不慎清醒,便好生在家中待着。你们二人将巩大人送回去,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要让巩大人随意出门,若有差错唯你们是问。”
“是。”
士兵将人带走,堂下陷入静默。
宋舒棠审视众人后安排各项事务,将他们带来的侍卫插入之前安排的衙役小组内,一一交代事情后看着众人离开。
最后只剩咸子晋一人,他脸上犹豫不决,不慎抬眼对望后又极快低下头。
“姑娘,世子到了。”门外走进一个侍卫,拱手道。
【1】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自《论语·颜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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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娄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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