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她们退房。那房间浴室的水完全是冷的,不怪姚望尖叫连连,乔木洗的时候也冻得牙打颤,天还这么凉,贺天然竟对此无任何怨言,是不怕冷,还是像她一样忍耐着不说?
她们在附近随便找一家小店吃饭,越南鸡肉粉,另请老板用清水烫了些碎肉喂狗。姚望在路边买了三杯越南咖啡,这小孩对钱财无甚概念,很是大方,被贺天然一哄就答应请姐姐们喝咖啡。
越南咖啡惯加炼乳,又冰又甜,乔木渴了,很快饮尽,不觉得好喝,她很少觉得任何吃食美味,只是能吃或不能吃,能吃饱或不能吃饱。
姚望喜欢这咖啡,普通咖啡她嫌太苦,这个于她正好,她以为乔木是她的同好,兴奋地追问:“好喝吗?是不是很好喝?”鸡粉店的塑料桌支在路边,路面不平,桌子因她说话时身体摆动跟着摇晃。
乔木不懂这卷发小孩,这样的事有什么可兴奋?她只说:“就那样。”
姚望听此回答,有些失落。贺天然在一旁揶揄:“你这样答太没劲了,含含糊糊的。”
“就是!天然姐,你说,我买的咖啡是不是很好喝?”
贺天然笃定地笑答:“不好喝。太甜了,我们大人不喝这么甜的咖啡。”
姚望一撇嘴,“你们真无聊,连甜的都不喜欢。小真一定觉得好喝。”
“整天小真这个小真那个的。你喜欢贺真?”贺天然挑着碗里的粉,突如其来地问。
有一秒那塑料桌都不晃了,一桌三人像电影中一幕没有台词的画面,只有背景音在响,一辆车鸣着喇叭轰然而过,邻桌在喊老板落单,乔木转动眼珠,看向贺天然那若无其事的脸——她正用左手将额边一缕落下的头发夹到耳后,微微低头吃夹起的粉,眼睛仍看着姚望等待回答。
这一秒随之结束,姚望像忽然不知道怎样握筷子了,大拇指和食指认不出彼此了,一支筷子清脆一声敲在碗边,随即掉落在桌上,她一张嘴,舌头也像不听使唤了,啊啊哦哦,这个那个,不是就是的。桌子晃得厉害,乔木伸脚踩住桌腿。
姚望丢掉杯中吸管,对着杯沿猛喝一口咖啡,终于结巴着大声说:“是、是又怎样?”
邻桌与行人望过来。
贺天然笑着皱眉:“是就是,那么大声干什么?”
乔木埋头吃粉。爸在她脑海回忆中大吼:乔木,你不正常你知道吗?你有病!你是变态的!路上开来一支绑着红色绣球花的婚礼车队,乔木有点想笑,这一桌三人真是不同寻常。
姚望扯住贺天然的衣袖,半是恳求半是撒娇:“天然姐,刚刚的话你别告诉小真。”
“我不告诉她就不知道吗?你傻,她又不傻。你说对吗狮子狗?”贺天然用逗小狗的口吻逗着姚望。
“我哪里傻?狮子是聪明又强大的动物!”姚望抬起下巴,装作威风凛凛。
“你猜狗熊是狗还是熊?”
“……熊。”
“那狮子狗,是狮子还是狗?”
乔木与姚望一同无言地看向一旁正在疯狂撕咬破烂纸皮玩的210。
乔木问:“有一种狗叫狮子狗吗?”
“一般是指京巴犬。”贺天然用手比划着,“小型犬,这么大。”
姚望顿时威风全无了。
乔木看着姚望:“你的外号?”
姚望辩解道:“贺真乱起的!根本不像。”
“是不像。”乔木仔细端详姚望,客观地评价道,“没那么可爱吧?”
姚望满脸哀怨,贺天然止不住地笑,乔木意识到是自己逗她笑,心中感到一丝愉悦,但只是低头继续吃粉。她想,这愉悦太不合时宜。
贺天然接着问姚望:“你有没有告诉贺真我们在哪里?她知道你跟我们在一起吗?”
“……没有,她也没发信息给我。”
“你们不是整天信息发个没完吗?”
“我们吵架了。”姚望垂头丧气。
“为什么?”
“为了德天瀑布。”
贺天然不明就里:“德天瀑布?崇左那个跨国大瀑布?这瀑布怎么你们了?”
“我们之前约好,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一起去看德天瀑布。”
“哦,三号就是贺真生日,差点忘了。”贺天然将乔木放在碗边的左手拽过去一些,查看她手腕上的运动手表,2023年2月26日,周日。“然后呢?”
乔木不自在地将手收回来。
“然后她毁约了!我只好自己去。”
“她干嘛毁约?”
“她说没人会遵守十岁时的约定。”
“十岁?”
“嗯,天然姐,你不记得了,当时你还在昆明上大学。2015年,那年小真生日,我爸妈和你爸妈约好了,两家人一起开车去德天瀑布玩。不过后来就我们一家去了,你们家没去……”姚望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停下来。
贺天然随即接口道:“噢,因为我爸死了。”
有一秒那塑料桌又不晃了。背景音独剩下傍晚的风声萧萧。2015年,乔木想,贺天然那一年多大?若跟自己一样,那么是二十岁。
姚望大概想赶紧跳过这段往事,“……嗯。反正我们约好了十八岁的时候再去。昨晚我去找她,她才说她不去了。”
这就是姚望要去崇左的原因。乔木记得德天瀑布在崇左周边,归春河上,紧挨中越边境。
“所以你原本是什么打算?要是贺真不放你鸽子的话。”
“就……逃课,然后找一辆顺风车去崇左,再坐旅游大巴去德天瀑布。”
“就这样?”
“对啊,不然呢?”
贺天然嘲笑道:“难怪贺真不搭理你,你想跟我们贺真出去旅行,至少也要拉个表格,写清楚每一天的每个小时都分别要做什么吧?”
姚望像恍然大悟,开始向贺天然控诉贺真平日种种,是如何定下天罗地网般的清规戒律,每日计划需按时按点完成,八点前要写完数学作业,若写不完便要愁眉苦脸,因为已计划了八点后是复习英语的时间……
讲来讲去不过是想讲心仪的女孩,乔木不再细听,压下帽檐,顾着用手机地图查看行车路线,她的碗已空了,她吃饭一向很快且不挑食。
临近又打起一张台,店里来了一对新客人,老板说自己拿张凳坐。乔木垂下的视线中只见两对腿在走动,穿西裤戴金属扣皮带的拖过手边唯一的塑料凳坐下了,另有穿碎花麻布长裙的,应是女子,仍然站着,裙摆动几动,可能在张望寻找凳子。
乔木拽出桌下一张空置塑料凳,伸手去将它放在对方桌台边。
轻轻的一声,怯懦且略带生硬:“谢谢。”
乔木抬起头瞄了一眼,碎花长裙女子侧身对着她坐下,披着一头长长的柔顺直发,非常年轻几乎接近少女,皮肤并不白皙,五官是淡淡的,只一眼难留下什么印象。那西裤皮带是个精瘦男子,顶多三十五岁,他坐在女子身旁,张口向老板点单,口音也是一样生硬,但说得很完整连贯。两个人都是寻常乡镇青年模样。
男子开始向女子说话,乔木听不懂,大约是越南语,语气听来不好,像是冷冷的训斥。乔木正要挪开目光,那女子忽然做了一个动作。
她将对着乔木一侧的长发撩起,别到了耳后。
她平淡的侧脸完全露了出来,连带眼角处紫黑色的淤青。她们之间只隔半张桌子的距离,那淤青触目。
乔木愣了愣。女子飞速地,几乎完全是不经意地,扭过脸来与乔木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深深望进了乔木的眼底,像燎原的星点,闪烁又疾速地消失了。
乔木看向同桌两人,姚望恰好背对女子,仍在进行甜蜜的抱怨,贺天然大约很疼爱她妹妹,应得敷衍却一直不厌其烦地听着,她感知到乔木视线,彼此眼神交换,像机敏得只这一眼就明白了有事发生,表面仍在慢悠悠吃粉,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聆听,但已开始观察周围,目光很快移向邻桌男女——乔木知道她看见了。
贺天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轻轻收回目光。
她们再一次眼神交错时,乔木察觉到贺天然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平静的若无其事,恰似她平静地看着那只猫死去。
当然也无法怎样插手,不明不白的事,也许不似她们猜想,陌生小镇上的陌生人,过着某种与她们无关的陌生生活,即使插手一次也无法全盘改变,何况她们还有路要赶。
贺天然问姚望:“吃好了吗?那么多废话。再说下去天都要黑了。”
“快好了,快好了!”姚望急忙埋下头扒拉碗底。
乔木不再转头看那碎花长裙女子,她知道贺天然已经放出她们将要离开的讯号,她无法回应女子的目光,就算那目光中真有些什么……
忽然一阵连环的磕碰声,一样什么东西掉落到她们桌下,女子站起身来撞了桌台,差点将碗掀翻。她起身走来,紧挨着乔木蹲下,仍然是轻轻的一声,怯懦且略带生硬:“对不起。”
是一支塑料汤匙掉了。
西裤皮带男子不耐烦地抱怨了句什么。
乔木扯住210的牵引绳,它一直试图凑到桌底去嗅她。
姚望被打搅了吃饭,停下筷子,向后仰身去看桌下地面,问:“要帮你吗?”
女子没有回答,将汤匙紧紧抓住了,身子的一侧仍挨着乔木,她像没力气起身了,只能伸手抓住乔木的手臂就势起来,有那么刹那她的嘴唇贴向乔木的耳边,乔木清楚地听见了,极细微的一声,生硬但很坚决,只有三个字:“救救我。”
女子旋即松开了乔木的手臂,完全站直了身子。
她再一次撩起了耳边的长发。
姚望抬头看着她,像汽水瓶盖砰一声开启般脱口而出:“你的脸怎么了?你受伤了。”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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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幕丨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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