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老臣独善

当夜,蔡泽府。

正堂之内,淡淡的青梅酒香飘泊在漆盘小菜上。

蔡泽还是那副其貌不扬的模样,不大顾忌形象地盘腿而坐在棋盘一侧。

在他对面是一正襟危坐的青年,面白身长,俊秀端正,五官带着明显的秦人特征。

青年抬手移动棋局上的白子,下棋气定神闲,言语间却满是无奈:“大人唤绾来,就只是为了下六博棋?”

这六博棋,也被称为博戏,是春秋战国时最为流行的一种棋类游戏,在士人间相当流行。

蔡泽挽起袖子,夹起一筷小菜,边吃边研究棋局,含糊不清地说:“不然,后生还想随老夫一起去太子府赴宴么?”

王绾被他这话给逗笑了,抬眼看向蔡泽:“晚辈可从没这么说过。”

蔡泽也哈哈大笑,思量半天,总算找到破局之道,这才不紧不慢地捻须落子:

“老夫爱秦,非爱秦君赐我高官厚禄。而是爱秦有王绾与我下棋啊!”

王绾笑得脸色发红,连连摆手:“蔡公,还是那么爱说笑!屡屡折煞小辈。”

“老夫岂能诓你?”蔡泽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着,十分地不拘小节,“权欲无穷无尽。多亏我命途不济,才能体会下棋的乐趣啊。”

王绾望向眼前的老者,细细回味他这一句感慨。拈着棋子,若有所思。

就像很多故事的开头都是“很久很久以前......”,蔡泽的故事也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

很久以前,燕国人蔡泽一贫如洗,只是众多籍籍无名士子中的一员。

他自评自己唯一的特长,就是长得特别丑,丑到人见人嫌。

这当然是蔡泽宽容大度的谦辞,他的特长是雄辩。

这种口齿伶俐、擅长辩论的士子有一个统称,名叫“策士”,他们的工作就是凭借自己的一张利口游说诸侯。

其中最出名的两位,便是鬼谷子座下的苏秦和张仪。

蔡泽不奢求如苏秦张仪那样名垂千古,但他也自信自己能凭本事建功立业。

即将离开燕国时,他遇到了一位举世闻名的相术师。

那位相术师名叫唐举,蔡泽自信满满地请唐举为自己看面相。

那时他当真是年少气盛。

别人都请求唐举看看自己命中是否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富贵,但蔡泽不同。

他自信自己的命中必能建功立业,自然也有与功勋相应的富贵。

所以他只问唐举“先生观吾余寿几何?”

您看我还剩下多少年的寿命呢?

在一众求问富贵的百姓中,蔡泽的言下之意,也就是他还有多少年大富大贵可以享用。

真是狂的没边了。

那位清癯如鹤的唐先生抬眼看他,却也没有半点愠色,反而笑着回他一句:“圣人不相。”

戏谑“圣人不看重相貌”,一则贬损蔡泽貌丑,二则回敬他的狂妄。

多么优雅的捧杀。

不过在那之后,唐举还是打眼看了看他的面相,回答了他的问题,曰:“从今往后,四十三年。”

“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我吃白米饭就着肥肉,驱车奔驰,怀抱纯金之印,腰系贵紫之绶,在诸侯面前备受礼遇,享配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足够了!

蔡泽如此说道。

他大笑着拜谢唐举,自信满满地出燕入赵,预备大展身手。

心中也曾暗暗许愿,待发达以后,要成为唐举相面的“著名案例”,到时还要厚礼重谢,反击他今日的戏谑。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他到赵国,还未拜见大人,就因相貌丑陋被赶出走。

于是就近又去了三晋中的剩下两家,韩国和魏国。

蔡泽来回投入过许多权贵门下,期盼着他们中的某个能看见他。

可惜他实在看不过眼,在这个十分“以貌取人”的时代可谓优势全无。

在韩国和魏国蔡泽混得依旧不如意,最狼狈之时,就连自己随身所带的财物和炊具都被强盗劫掠而去。

许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个白身蔡泽。

可以说,蔡泽到此为止的人生处处碰壁,霉运不断。

那时候,博戏是他为数不多的消磨时间的娱乐之一。

越闲越下六博棋,以至于下成了个中好手,能够与之一战的对手也就越来越少。

人生都消磨在虚无的等待中,年少时意气都被打磨成了耐心,心中汹涌的抱负也渐渐宁静了许多。

家里的老母亲华发满头,没过过一天他口中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他却还在不事生产,连年啃老。

在无数个前路渺茫的夜里,他质问自己:

蔡泽啊蔡泽,你莫不是只能回燕国老家种地下棋,庸庸碌碌度此余生了?

可他不甘心。

他还想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现在的蔡泽,依旧有一张利口,为人处世却变得更加老成慎重。

他计划去秦国,投入秦相范雎的门下,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为避免自己再被外貌所连累,这一次他决定事先造势,用手头的最后一笔钱雇人宣传自己的雄辩之能,并传到范雎的耳中。

先知其才,再见其人。

靠着这样的手段,蔡泽成功成为了范雎的门客。

虽然在面见范雎时,范雎仍是皱眉多看了蔡泽几眼,但还是将他留下了。

仅仅留下还不够。

蔡泽想做的,是想借助范雎这块跳板,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作为范雎门下茫茫门客的一员,那种感受无异于深宫怨妇。

后宫佳丽三千人,想要等到君王的临幸,可谓希望渺茫。

正如争宠要靠手段,出名也得靠经营。于是他火速开始了下一次筹备。

可也不知道是突然走了哪门子大运,还不等蔡泽筹备完全,从邯郸归来的吕不韦和公子异人就带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据说他,他“蔡泽”竟然只身前往秦赵交战前线,冒死进入邯郸营救赵姬和嬴政。

人在咸阳的蔡泽摸着自己的脑袋,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既然机会从天而降,蛰伏多年的他决定赌一把。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与传言的时间与地点对应上,蔡泽干脆藏到了咸阳城外,以防被人发现他并不在邯郸。

当范雎遍寻门客也找不到蔡泽其人时,这传言也就变得越发真实。

直到后来,所有人都对蔡泽前往邯郸营救了赵姬和嬴政深信不疑。

就在此时机合宜之际,他再重新回到咸阳,出现在公众视野。这时的蔡泽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有护主之功的大功臣,人尽追捧礼遇。

就连从前对他爱搭不理的范雎也对他青眼有加,奉为上宾,甚至允许他随意出入厅堂论道问策。

那可是堂堂秦国相国的厅堂啊!范雎给了蔡泽身为门客最大的荣宠。

燕人重义。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于是蔡泽敢向范雎剖肝沥胆,用自己全部的智慧为之设身处地地考量得失。

范雎与蔡泽有着许多共同点,他们都出身底层,他们都不是秦国人。

应候这一生,也是跌宕起伏,简而言之:

范雎本是魏国士子,怀揣抱负投奔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出使齐国,受齐王赏识,却遭须贾记恨,污蔑他有叛国通敌之罪。魏相得知后大怒,派人严刑拷打范雎,几乎将其活活打死,又将其丢到茅厕之中侮辱。范雎佯装已被打死,才能侥幸苟活。

看门人郑安平可怜他,带他逃出相府。恰好秦国使节王稽入魏搜罗人才,郑安平冒着极大风险接进王稽,向他推荐范雎。三人趁夜逃离魏国,来到秦国,这才有后来的秦相范雎。

对于郑安平和王稽,范雎厚礼答谢,向秦王推举两人,使郑安平为将、王稽为河东郡郡守。

知恩图报是义之所在,但范雎如今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了这两人身上。

邯郸之战中,郑安平战败降赵,王稽也因私通诸侯之罪而被弃市。

试想,作为他们的保举人,范雎此时的处境何其不利。

即便当时秦王并未追究,但日后仍极有可能连坐到范雎的头上。

蔡泽以自己的一张利口,滔滔悬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奉劝当时仅仅一人之下的范雎自请告老还乡,及时退隐,方可保住晚节。

最终,范雎纳其言,功成身退,得了善终。

在退隐之前,范雎最后一次向秦王举荐人才,这个人就是蔡泽。

然而,在漫长的等待中,静看潮起潮落,蔡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狂妄不可一世的年轻人了。他已经领悟蛰伏和隐退的意义。

或者说,他已经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噼啪”。

灯花炸开轻微的响动。

“如今想起先生当年辞相印而不受,晚辈仍觉可惜。秦国屡出好战武夫、诡谋之才,却正缺少您这样一位□□通透的长者。”

蔡泽看向王绾那满是慨叹的双眼,只是笑着夹了一口野菜:

“封爵列侯,食肉富贵,吾俱足矣。下棋与野菜,才是残年啊。”

“至于相位,早有比我更合适的后起之秀,爱慕已久啦。”

王绾沉吟片刻,大约在心中模糊有了答案。

不待确认,却听仆从唱道:“禀大人,外有一人,自称持您信物,欲求见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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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老臣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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