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子府的极致热闹，来到蔡泽处，倒觉得格外幽静。
一身男装的寻岚被家老领入厅堂之时，便见其中两人正在下六博，吃小菜。
王绾见有外客至此，先是打量了寻岚一眼，而后揖让道：“晚辈先行告辞。”
蔡泽默然颔首：“家老，代我送客。”
“喏。”
王绾走后，便只剩坐着的蔡泽与站着的寻岚对望。
蔡泽会客，向来是不拘什么礼数的。
但当他看到寻岚的第一眼，心中便有一种非比寻常的预感，促使他站起身来，再上前一步。
看起来，就好似他一个高官要职的长者在迎接眼前这年轻后辈似的。
蔡泽身材短小，且年逾半百，已经到了不长反缩的时候。两人相对而立，身量大约相当。
“小友所指信物，是何物？”
寻岚并未开口，而是张开双手，显出一枚玉牌。
她掌中之物，蔡泽再熟悉不过。上面甚至还写着蔡泽本人的名字。
“应候门客，蔡泽。”
好一副神奇的画面，蔡泽面对着“蔡泽”。
一个鬓发已苍，一个风华正盛。
年长者怔愣片刻，而后仿佛忍俊不禁，耸肩大笑起来。
“还请上座，”他复又轻合掌一击，呼喝道：“家老，上酒！”
在蔡泽这样毫不拘束的款待下，寻岚也不由眼含笑意，微微一礼，而后提裾正坐在了方才王绾所坐的位置上。
温酒很快被摆上了桌。
蔡泽一撩衣袍，坐于寻岚对面。
他们二人未曾见过一面，却早已知悉了对方的存在。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彼此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友。
面对这个神秘的“青年”，蔡泽没有摆出任何的架子，十分自然地坐在寻岚对面。
由于痛恨以貌取人，所以对于她年轻、姣好的容颜，蔡泽没有任何惊异的表示。
但在他已然苍老地眼眶中，此时此刻，依然闪烁着极为兴奋的光亮。
然后，如与知交谈天般，和缓而自然地开口：
“方才那后辈，名为王绾，秦世族之后。”
“虽是膏粱子弟，但棋艺超群，故结为忘年之交。”
蔡泽笑着，又颇为幽默地补充道。
头回见面，便直接介绍了自己的至交好友给她，这是根本不把她当外人。
寻岚心中更对蔡泽生出几分好感，回以一个晚辈对长辈标准的揖礼，说道：
“晚辈白露，见过先生。”
她再次摊开手掌，将自己早就预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不才师从唐举，习阴阳之术。老师将先生之佩交予小辈，时恰逢秦赵交战于邯郸，晚辈为图自保，方才伪称先生名讳，今日特来赔罪。”
蔡泽耐心听完她的话，非但没有拿回他的玉佩，反而再次大笑起来。
“小友何过之有？汝成吾之名，老夫道谢还来不及呢。”
蔡泽这话说得也十分谦让，若说是寻岚成就了蔡泽的名声，对也不对。
毕竟她所做的也只是无意中给了蔡泽一个机会，剩下的还是靠的蔡泽自己的本事。
面对蔡泽这样友好的态度，寻岚也就更加放心了。
此人可以深交。
她曾发誓，要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守护那个孩子的诺言。
表面不辞而别，实则与他就处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守护。
风雨阴晴，不离不弃。
蔡泽实在通透练达，不待寻岚开口，他便主动询问：“小友来秦，所谋者何？为富贵，或为权势乎？”
寻岚轻声答道：“皆非。唐师归隐，小辈孤身漂泊列国，只求一席之地罢了。”
“一席之地？”
言下之意，她只求一个例如门客之类的身份，能够长久呆在秦国便可。
蔡泽微微扬眉，不大相信眼前的士子如此年少就能无欲无求。
他更愿意把这理解成隐藏锋芒的谦辞。
但很不凑巧的是，蔡泽就是蔡泽。
由于自己在做门客时，把漫长的年华都消耗在了等待中，他对豢养门客这件事持鲜明的反对态度。
所以即便他如今已经位高权重，他的门下也没有养过一个门客。若真遇到饱学之士，他只会直接举荐。
在他这，压根没有这种职位。
“小友有所不知，蔡某从不养门客。君若有才，吾自保举。”
说罢，他便仔细观察寻岚的神色，想要看看她是否当真如她所说那样无欲无求。
寻岚没有接话，而是四下打量。
在看到香炉旁的琴案时，她露出了笑意。
“在下略通音律，如若合耳，愿为琴师，为纲成君消遣。”
“琴师？”
蔡泽微愣，本以为这时候她该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所学所想和平生报复。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他盯着眼前人那堪称“人畜无害”的目光打量许久，才终于相信她所言非虚。
“好。”
他倒是欣赏这年轻人的从容。
反正他不缺钱，又对她颇有好感，便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寻岚就这样在蔡泽府上有了编制。
虽说是琴师，但蔡泽给她的待遇实际上是门客的待遇，甚至是对最亲信的门客才有的那种礼遇。
在蔡泽的府邸中，她享有独立的房间。
就像当年范雎给蔡泽的礼遇那般，蔡泽也允许寻岚随意出入蔡泽的厅堂。
她呆在这里并无所图，只是以一个合理的身份融入人间，并且能够离嬴政更近一点。
其实她也大可以在八百里秦川中山居不出，远远地探听嬴政的消息。
可每每想到又要离他远去时，心中却有种难言的愧疚。
甚至在心口，会有种莫名的疼痛。
所以她选择了这里。
不至近到朝夕与共，也不至远到杳无音讯。
——
春雨过后，天色依然带着阴沉。
嬴政从惴惴不安的噩梦中苏醒过来，看见仆人的脸，第一句话便是追问：“寻岚呢？”
仆人摇头，支吾道：“不知下落。”
眼看嬴政的脸色变得难看，他赶紧补充道：“公子，您自己的身子要紧。这烧刚退，您就别再想别的了，好好休息休息。”
仆人边说话，边去屋外拿温着的汤药。
正当他低头端药时，身后忽而响起一声询问。
“吾弟何在？”
仆人一个激灵，转身看见了嬴政阴沉的脸。
“大约，是在花园吧。小公子一向喜在园中玩闹。”
嬴政沉着脸来到花园，不多时，便在一片芍药花田前看见了弟弟的身影。
难得只他一个人，身边没有一群年轻貌美的侍女跟随。
小人儿蹲在半人高的芍药花前，以手托腮，满脸的愁苦。
他盯着芍药，摘下一朵，一瓣接一瓣地把娇花撕碎。
“唉......”成蛟嘟嘴，一脸的委屈，自言自语道：“我的漂亮姐姐不要我了。”
“谁是你的姐姐？”
嬴政沙哑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成蛟手里的动作一顿。
他还蹲在原处，都没看嬴政一眼，就没好气地接道：“寻岚是我的漂亮姐姐，怎么了？”
他还真敢再提起这个名字，嬴政的脸色愈发阴沉。
成蛟直到现在还惦记寻岚的美貌，不禁让嬴政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他心中愤怒，语气也更冷漠：“她不是你的姐姐。”
成蛟这才抬头看向他，站起身，小嘴一撇，气呼呼道：“你是她什么人？你说了又不算！”
论身份论地位，他从不觉得嬴政比他高贵，自然也不会畏惧于自己这个兄长。
可当看清嬴政眼底的愠怒时，成蛟心里还是稍微怕了一下。
一句“她是我的人”到了嘴边，又被嬴政生生咽回去。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嬴政忽然提高音量，一把抓住了成蛟的手腕，被他毫无惭色的模样气得想动手。
他不是圣贤，他也只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
失去了自己珍视的东西，当然也会迁怒旁人。
嬴政比成蛟要高出足足一个头，目似寒锋，眼下一片青黑更是阴郁至极。
“你看见了吗？！现在这里没有她了！”
成蛟挣脱不开，身边也没有一个仆从可以保护自己。
他当真有些发怵，气势弱了许多，艰涩开口：
“兄、兄长......”
成蛟张着口，实在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再加辩解。
嬴政也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他怨愤，他嫉恨。种种情绪，扭曲了少年的表情。
“你还知道我是你兄长。”
嬴政几乎是极为僵硬地冷笑一声。
情绪汹涌时，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推了出去。
成蛟不比他力气大，扑通跌倒在芍药靡美艳丽的花瓣堆里。
“你根本不懂寻岚于我有多重要！现在她走了，你开心了！？”
嬴政上前一步，那些年在乡间跟村童打架练出来的本事一点也没有生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上了再村口教训小孩的一套动作，猛地一扑，骑在成蛟的身上。
成蛟吓得慌忙用手护住自己的脸蛋，这要是破了相，他宁可不活了！
“啊，别打脸！呜呜呜......”
嬴政一手紧握成拳，高高举起，最终却在空中一滞。
恍如一刹那的清醒。
清醒着绝望地意识到，就算自己打了成蛟出了气，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于是他将拳头颓然放下，又跌跌撞撞地离开。
当成蛟放下手时，嬴政已然不见。
而成蛟躺在满地的芍药花中，举目望青天，迟迟未有起身。
“嬴政......”
轻轻唤出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总有一天，我要十倍奉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拿到编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