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时光荏苒,又到春。
咸阳繁华,秦宫巍峨。列国商旅穿梭,列国士子捭阖。
一切生气都在冬日过后再次盎然,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还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平静普通的春日,将会是后世史册上多么特别的年份。
公元前247年。
这一年距离秦孝文王嬴柱薨逝已有三年。
正如当年异人的猜测那样,由于昭襄王过于长寿,孝文王一直做太子到了五十三岁。
高龄太子在为先君服丧期间布衣素食,更加消耗了嬴柱的健康。
好不容易熬过丧期,嬴柱仅仅登位三天,便撒手人寰,谥号:秦孝文王。
于是王太子嬴异人顺理成章的继位。
他拜吕不韦为相邦,尊嫡母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尊生母夏姬为夏太后,册正妻赵姬为王后。
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今年,已经是异人执政的第三年。
咸阳宫中,春光和煦。
彼时十三岁的嬴政与十岁的成蛟正在一起接受老师的教习。
他们共同的武术老师是蒙武。
秦人尚武,自异人继位后,便亲自挑选了蒙武来负责两位公子的武功。
男人魁梧的身材在两个少年眼前一站,就把太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好一个赳赳武夫。
“看好了,今天的招式只演示一遍。”
蒙武拔出腰间的佩剑,如猛虎下山般挥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成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剑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钦佩。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学无术、一心享乐的顽劣孩童了。
作为王室之胄,成蛟是爱面子的。
六岁那年,兄长骑在他身上朝他挥舞着拳头的画面犹历历在目。
幼时之仇,如芒在背。
自那以后,他便发愤图强,改头换面。
成蛟虽自负,却也机灵。父亲对赵姬以及嬴政的偏爱,他看得清楚。
心知自己无缘太子之位,便着力于习武练剑,至少要在别处比过兄长。
“本套剑法至今日已全部教完,”此时蒙武一套攻势下来,收了剑招,分发给两少年他们的木剑,“你们兄弟二人以木剑交战,来吧。”
成蛟心里本就对嬴政不服,听闻如此吩咐,更是跃跃欲试,立即接过自己的木剑。
“兄长,请吧。”
他抬头看向嬴政,举起手中木剑,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斗志。
嬴政一向寡言少语,没多说什么,只是缓缓抬起手中木剑。
木剑相碰,发出脆响。
成蛟一心想要战胜嬴政,一出手便是猛攻,毫无保留。
然而,嬴政接招却并不显费力。
嬴政本就比他年长,力气占了上风。
又是几个回合,成蛟逐渐力不从心,嬴政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一剑挥出,木剑带起微风,逼得成蛟连连后退,手腕酸痛不已。
而嬴政却稳如泰山,不紧不慢地挥出下一剑,接着是第三剑、第四剑......
直到最后一剑落下,木剑终于抵挡不住冲击,断为两截。
成蛟早已没了力气,怔怔看着自己手中断掉的木剑。
他抬头,只见嬴政逆光站在身前,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人收起木剑,没有嘲笑也没有安慰,仿佛刚刚赢的人不是他一样。
“不过力大耳!”
成蛟在心中计较,年少气盛,愈挫愈勇。
“待几年后定要赢回来。”
他正在心中暗下决心,忽见一身朝服的吕不韦急匆匆趋步而来。
边走边挥着广袖,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没了。
成蛟不由为他的急切而发笑,他一向看不上这个商贾出身的丞相。
更别提此人还是赵姬和嬴政最为坚定的拥趸,对他完全算不上友善。
“公子!公子——甚急!”
吕不韦不顾仪态地挥手呼喊着,宽大的广袖在风中鼓鼓而动。
嬴政狐疑,还是规矩行礼唤道:“仲父。”
当吕不韦气喘不匀地疾行至面前时,嬴成蛟也给了表面上的面子,呼为相国。
“何事如此惊慌?”
吕不韦来不及组织语言,急得直伸手来牵嬴政的手腕。
“大王突然病急,速随臣往!”
一句话将兄弟两人都吓了一跳。
“父王怎么了!?”
嬴政心中不宁,脚步跟着吕不韦疾行。
吕不韦一面引着他向外疾走,一面答道:“大王宿疾突发,如今病情转危,宣大公子前去侍疾!”
怎会如此!?
成蛟听到此话霎时白了脸,把手里的断剑一扔,赶忙快步跟上去。
异人命途坎坷,在赵国为质八年,长期衣食短缺,又无人医治。
加之长久郁郁寡欢,最终沉疴缠身。
即便是回秦后仔细调养,内里还是虚弱的,老毛病不时发作。
前几日便是如此,所有人都以为一如往常那样,温补休养几天也就好了。
而当两兄弟跟随吕不韦前后脚踏上章台宫的石阶时,看到那成群而出的御医,都深感不解。
不是宿疾发作吗?竟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有十余名太医前来诊治?
再进几步,步入寝殿时,又皆被室内极为浓重的药熏和病气所骇。
两排宫娥们低垂着头,守在帷幕旁,一个个肩膀耸动,无声抽泣。
嬴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样的气氛,完全不像以前的小疾小恙,沉重得仿佛君命将终。
不好的预感驱使着他加快脚步,飞快走到父王的床前。
只见秦王褪去冠冕、礼服,一人安静地躺在宽大的玉床之上,锦被盖在胸前,显得十分瘦弱和无力。
往日里,异人即便面色苍白,也仍然能看出的英武之气,现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床榻之上的嬴异人听到动静,睁开眼睛,苍白的嘴唇抽动,十分费力地唤了一声:“政儿?”
气若游丝的呼唤,让嬴政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赶忙跪到父王床下,手指紧紧捏住那宽大的绣纹锦被。
嬴政张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而成蛟,在踏入殿中的那一刻起,便觉心口刺痛,腿脚发软。
“君父......!”成蛟几乎是扑倒在床侧的,豆大的泪滴倏忽滑落。
“成蛟也来了?”床上的异人似乎是想坐起身,却无力支撑。
嬴政连忙从后方托住他的后背,让父亲靠在床榻上。
嬴异人如今也不过三十三岁,满头的青丝还没有染上半点白色,却透着一股病重弥留之感。
他伸出瘦削的手,握住兄弟二人的小手,把他们交握在一起。
“日后,汝兄弟齐心共进,兴我大秦。”
两小儿跪在榻前,含泪用力点头。
“吾去以后,汝当以国事为重,自思进取,勿作大丧。”
说完这句话,嬴异人竟是喘了好几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望着眼前自己的两个儿子,才稍稍心安。
目光,也在这份安宁中逐渐涣散。
嬴政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目光变得空洞,直到此时,方才明白。
刚才的那几句话,已经是先王最后的回光返照。
而在异人突然病重的这几天中,章台的消息一直被严密封锁。就连他和成蛟,都不明真相。
父亲这般苦心,为的是谁!?
是他。
是他,嬴政!
历来王位传递,都是一场危险的政治变局。
所谓上下一日百战。
父亲为他铺好了路,临终之前,只召见他一人。
这是为了万无一失地,让他成为了王位的继承人。
“父亲......”
嬴政的目光同样空洞,异人枯瘦的手掌,已经从他的指尖滑落。
在父王的病榻前,他终于明白“何谓王者”。
所谓王者,先是王,然后才是人。
人的生命脆弱如蝉翼,王的责任从远古以来从不凋替。
在赵国,在邯郸,他曾亲眼目睹过许多生命的消逝。却从未有哪一次,如此时此刻这般刻骨铭心。
少年将一口弥漫着药味的空气吸入腹中。
也如脱力一般地合上眼睑,从中掉下了一滴眼泪。
那是少年嬴政的最后一滴眼泪,也是成为王以前的最后一滴眼泪。
他的嘴唇发颤,哽咽许久,终是发出声音。
“父、王......”
而一直跪在身边的幼弟,眼看着长久陪伴在身边的、那个慈爱的父亲的死亡,已经哭得几近崩溃。
“父亲——!!”
嬴成蛟努力握住嬴异人绵软无力的手掌,控制不住地高声喊叫起来,汩汩泪水打湿了衣裳。
“不......不,父亲——”
在成蛟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对他而言,死亡是个极为遥远的词,没有实感。
当看着父亲的眼神一点一点失去光彩时,他年幼的心灵中只感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令成蛟浑身发抖,他的那只手还执着地握着父亲的大手,另一手则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发颤的胸腔。
当他在涕泗横流时,胸腹中翻涌起的那些激烈的情绪,让他几乎差点呕吐。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
那个从他出生起,就陪伴在身侧十年的男人;
那个在他眼中虽然严厉但又不乏慈爱的男人;
那个高大的、无所不能的、至高无上的男人;
他的父亲,曾经的太子、现在的秦王,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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