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两位王子领进章台宫以后,吕不韦始终在殿外恭敬侍立,等候消息。
其实他心中早知结局,他的这位老朋友将不久于人世。
今日,便是最后的道别了。
早在两位王子到来前,异人已经命内侍将他的遗诏交给吕不韦保管。
内容,吕不韦也已看过。
在生命的尽头,异人依然信任吕不韦,在遗诏中将他任命为最重要的托孤大臣。
对于异人的这份信任,吕不韦不无感激。
过往的历史上多的是一朝富贵而杀尽贫贱之交的例子。
如晋文公那样对患难不离的支持者极尽封赏回报的,才是少数。
单就此知恩图报的品格,他便能把异人视为自己的明主。
“惜哉......”
惜哉,天妒明主,英年早逝。
作为一个卫国大商、现在秦国的相邦,他非未大秦可惜,而是可惜,他吕不韦的仕途,才刚刚亮。
章台宫寝殿的大门忽而大开。
两列侍女从中推出,各个花容哀绝,低声抽泣。
老内侍在最后走出宫殿,对着大门敞开的放下下拜叩首,呜呜哀哭。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已经不必再用言语宣告。
嬴异人死了,秦王薨逝。
“相邦大人......”
身后的侍从轻声呼唤,双手捧上一块叠放整齐的手帕。
“嗯。嗯?”
吕不韦慢了半拍,抬手一触,这才发觉自己泪水已经顺着脸庞落至下颌。
泪,是泪水。
商人重利,政客寡义。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可与这位秦国王孙的交际,却让他感受到了人间难得的真心。
在他溘然长逝的这一天,年近半百的吕不韦切实感受到了一阵痛惜。
或许,这份痛惜并不光是为自己的前途而生。
“大王薨逝——!”
哀痛的呼喊声,从章台宫开始,如潮水般次第传开。
吕不韦不动声色地接过侍从的手帕,略微擦拭,便将其归还,低声道:“走吧。”
马车的辘辘声在石板路上回响,越走越远。
这辆疾驰的马车,还未出宫门,便被守卫拦了下来。
“大胆狂徒,丞相的马车你也敢拦!?”
车夫刚欲发难,吕不韦已经掀开车帘,那张疲惫的脸出现在大众视野。
“止,止。”
吕不韦微抬手,看向侍卫身边站立着的那名内侍,摆出和气的神色。
那名内侍是□□之人,车夫当然不会认识。
在此秦王新薨的节骨眼,内侍也不敢再向从前那样挂着笑脸,只得故作沉痛之色,揖礼说道:“禀相邦大人,王后有请。”
吕不韦一惊,心中突突地跳。
赵姬突然传召,莫不是与新王立储一事有关?
他心中不安,赵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他府中靠着歌舞以色侍人的妾室了。
自己曾经亲手送出去的女人,逐渐变成了连他都招惹不起的王后。
很快,就将成为更加尊贵的太后。
吕不韦尚在怔愣思索,内侍又补充了一句:“王后有命,只可请丞相一人,不得泄露。”
闻言,他心中更加忐忑,却也无可推脱。
只好让车夫和侍卫留在原地等候,自己跟着内侍进入后宫。
穿过深宫幽廊,吕不韦在内侍的引路下,来不及欣赏宫廷之中的美景,很快便来到了雁归宫之外。
雁归雁归。
大雁忠贞,归又与赵姬从邯郸归秦的经历相似。
这是异人上位后,亲自改的名字,用以赐给他最心爱的王后赵姬。
又穿过最后一道宫门,看到侍女们如织穿梭的身影,也听到了她们窃窃低语时漏出的只言片语。
吕不韦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弥足荒唐的念头,这更是让他的心一下悬到了极点。
侍女见他纷纷让路,内侍也毫不避讳地直直将他领入寝宫最深处。
眼看着,一道华美且熟悉的影子渐在珠帘与纱幔的掩映后若隐若现。
吕不韦的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不敢再近一步。
“相邦大人,请进吧。”内侍低眉敛目,恭敬行礼。
珠帘被内侍掀起,显出帘幕后那个晦暗却实在美丽的世界。
赵姬一身华服,高高的发髻上簪钗缀满。
她静立于铜镜之前,不偏不倚,妍丽华贵之态犹如盛放的洛阳牡丹。
当内侍静静退出大殿时,赵姬方才回过头来,瞥向孤身一人的吕不韦。
偏偏是这寡淡的一瞥,却好似一朵至美的娇花结下的毒果。
含着无法度量的爱与憎。
“相邦大人。”
她红唇轻启,只是这么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句,而后随手拿起玉瓶中的花一朵,掐在手指间。
“臣吕不韦,拜见王后。”
吕不韦微微躬身,发冠中穿过的簪缨顺着动作恭顺地垂落。
赵姬未做任何应答,只是将自己的目光从吕不韦的脸上划过。
从前,这张看起来不过尔尔的脸曾给了她一生的憧憬。
她只是吕不韦后宅中众多美色中的一抹,可吕不韦已是她的全部。
当吕不韦说要把她赠给异人,并许给她成为王后的重礼,情窦初开的赵姬却只是哭着回答:“女无二意,君何相弃!”
女人啊,命不由己。
异人对她很好,爱得情真意切。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念着吕不韦,她明知这样不对,却无法抗拒自己的本心。
人的一生,似乎总是会不断怀念自己最初爱上的那个人。
每一次有心无心的相遇,每一个眼神的交汇,她都极尽努力,想要从那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丝的后悔或怀念。
可是从来都没有。
吕不韦避着她、躲着她,好像她是那索人命的魑魅。
当然了,在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他的利益。
以他们当时的身份,哪怕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都是越界。
都会对相邦大人的仕途造成破坏!
赵姬捏着手中娇艳欲滴的山茶花,纯白的颜色,好似一颗懵懂天真的心脏。
那份只属于少女的真挚的爱,怎么就交给了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
今日,她终于站在了这个男人面前。
他曾经拒绝她,伤害她,将她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意操纵。
现在,赵姬只想把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通通还诸于他!
吕不韦躬身等候了太久,身体已经有些疲累,但他的精神仍保持着高度的紧张。
似是再耐不住压抑的气氛,先开了口:“敢问王后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赵姬面无表情地看他,直到吕不韦额间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多蒙当年相邦大人成本宫与先王之情,这才成就了本宫的今日。”
吕不韦没有作声。
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那种不祥之感,在此时得到了印证。
赵姬这么突然地叫他过来,还提及了他那段根本不想再回忆起的陈年旧事,绝对不会是小事!
“政儿才一十三岁,太过年幼......”
赵姬轻轻叹息,伸出白嫩的玉指,将手中的山茶花丢在脚边,抬脚狠狠踩了上去。
“本宫在这深宫之中,除了先王,就只有相邦大人一个依靠了。”
洁白的山茶花沾染了脚底的尘土,顿时失了光彩。
花汁溅上了赵姬纤尘不染的足踝,她并不理会,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相邦大人权倾朝野,我们孤儿寡母,求个依靠罢了。”
她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地走到吕不韦面前,用染得殷红的指甲轻轻抚摸吕不韦的朝服:
“本宫自然也该与您多多来往。你说呢?”
“王后!不,太后——”
吕不韦清醒至极,猛地后撤一步:
“吕某不过一驾旧舆,供人主驱驰,岂敢居功自傲!您万金之躯,切莫再拿此等玩笑折煞老臣!”
赵姬冷笑一声,依旧美丽的脸上满是怪异的阴郁,凤眸里的柔情都化作了刀。
“老匹夫,”她步步逼近,笑得幽寒,伸出纤细的双手,在阴翳中,如同即将掐上喉管的鬼魅,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就连先王都知道,你我致死都是一党!”
从一开始,吕不韦把赵姬献出的那日起,他们就注定将走上今日的路。
即便吕不韦拼了命地逃避、甩脱,也终究会回到这条路上。
因为他和异人的关系,本就不纯。
配不上俞伯牙与种子期,也配不上晋文公与介子推。从始至终,这桩交易就充满了肮脏的钱、权、色、欲!
吕不韦可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仕途毁于一旦。
异人在世时,他要远离赵姬以迎合主人;可异人去世后,他的主人就已经换人了。
赵姬伸手去撕扯吕不韦隆重的朝服,如同撕扯一只虚伪的画皮。
可是吕不韦不敢后退。
这不是正常的感情,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种专门针对吕不韦羞辱。
她羞辱他皮相衰败,羞辱他老而可憎,羞辱他年长力竭。
种种种种。
可是吕不韦无法后退。
从走上这条充满鲜血和权欲的路时,他就发誓,绝不会再回头了。
当这场**裸的折磨结束以后,吕不韦拖着自己疲惫至极的身和心,佯装体面地走出雁归宫。
在阳光下,吕不韦站得笔直,却仍有一种做贼心虚的罪恶感在心头盘旋不去。
以至于他控制不住地四下环顾,生怕有一个影子在身边徘徊。
更恐怖的是,吕不韦当真看到了一道影子。
——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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