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恨若毒花

将两位王子领进章台宫以后,吕不韦始终在殿外恭敬侍立,等候消息。

其实他心中早知结局,他的这位老朋友将不久于人世。

今日,便是最后的道别了。

早在两位王子到来前,异人已经命内侍将他的遗诏交给吕不韦保管。

内容,吕不韦也已看过。

在生命的尽头,异人依然信任吕不韦,在遗诏中将他任命为最重要的托孤大臣。

对于异人的这份信任,吕不韦不无感激。

过往的历史上多的是一朝富贵而杀尽贫贱之交的例子。

如晋文公那样对患难不离的支持者极尽封赏回报的,才是少数。

单就此知恩图报的品格,他便能把异人视为自己的明主。

“惜哉......”

惜哉,天妒明主,英年早逝。

作为一个卫国大商、现在秦国的相邦,他非未大秦可惜,而是可惜,他吕不韦的仕途,才刚刚亮。

章台宫寝殿的大门忽而大开。

两列侍女从中推出,各个花容哀绝,低声抽泣。

老内侍在最后走出宫殿,对着大门敞开的放下下拜叩首,呜呜哀哭。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已经不必再用言语宣告。

嬴异人死了,秦王薨逝。

“相邦大人......”

身后的侍从轻声呼唤,双手捧上一块叠放整齐的手帕。

“嗯。嗯?”

吕不韦慢了半拍,抬手一触,这才发觉自己泪水已经顺着脸庞落至下颌。

泪,是泪水。

商人重利,政客寡义。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可与这位秦国王孙的交际,却让他感受到了人间难得的真心。

在他溘然长逝的这一天,年近半百的吕不韦切实感受到了一阵痛惜。

或许,这份痛惜并不光是为自己的前途而生。

“大王薨逝——!”

哀痛的呼喊声,从章台宫开始,如潮水般次第传开。

吕不韦不动声色地接过侍从的手帕,略微擦拭,便将其归还,低声道:“走吧。”

马车的辘辘声在石板路上回响,越走越远。

这辆疾驰的马车,还未出宫门,便被守卫拦了下来。

“大胆狂徒,丞相的马车你也敢拦!?”

车夫刚欲发难,吕不韦已经掀开车帘,那张疲惫的脸出现在大众视野。

“止,止。”

吕不韦微抬手,看向侍卫身边站立着的那名内侍,摆出和气的神色。

那名内侍是□□之人,车夫当然不会认识。

在此秦王新薨的节骨眼,内侍也不敢再向从前那样挂着笑脸,只得故作沉痛之色,揖礼说道:“禀相邦大人,王后有请。”

吕不韦一惊,心中突突地跳。

赵姬突然传召,莫不是与新王立储一事有关?

他心中不安,赵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他府中靠着歌舞以色侍人的妾室了。

自己曾经亲手送出去的女人,逐渐变成了连他都招惹不起的王后。

很快,就将成为更加尊贵的太后。

吕不韦尚在怔愣思索,内侍又补充了一句:“王后有命,只可请丞相一人,不得泄露。”

闻言,他心中更加忐忑,却也无可推脱。

只好让车夫和侍卫留在原地等候,自己跟着内侍进入后宫。

穿过深宫幽廊,吕不韦在内侍的引路下,来不及欣赏宫廷之中的美景,很快便来到了雁归宫之外。

雁归雁归。

大雁忠贞,归又与赵姬从邯郸归秦的经历相似。

这是异人上位后,亲自改的名字,用以赐给他最心爱的王后赵姬。

又穿过最后一道宫门,看到侍女们如织穿梭的身影,也听到了她们窃窃低语时漏出的只言片语。

吕不韦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弥足荒唐的念头,这更是让他的心一下悬到了极点。

侍女见他纷纷让路,内侍也毫不避讳地直直将他领入寝宫最深处。

眼看着,一道华美且熟悉的影子渐在珠帘与纱幔的掩映后若隐若现。

吕不韦的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不敢再近一步。

“相邦大人,请进吧。”内侍低眉敛目,恭敬行礼。

珠帘被内侍掀起,显出帘幕后那个晦暗却实在美丽的世界。

赵姬一身华服,高高的发髻上簪钗缀满。

她静立于铜镜之前,不偏不倚,妍丽华贵之态犹如盛放的洛阳牡丹。

当内侍静静退出大殿时,赵姬方才回过头来,瞥向孤身一人的吕不韦。

偏偏是这寡淡的一瞥,却好似一朵至美的娇花结下的毒果。

含着无法度量的爱与憎。

“相邦大人。”

她红唇轻启,只是这么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句,而后随手拿起玉瓶中的花一朵,掐在手指间。

“臣吕不韦,拜见王后。”

吕不韦微微躬身,发冠中穿过的簪缨顺着动作恭顺地垂落。

赵姬未做任何应答,只是将自己的目光从吕不韦的脸上划过。

从前,这张看起来不过尔尔的脸曾给了她一生的憧憬。

她只是吕不韦后宅中众多美色中的一抹,可吕不韦已是她的全部。

当吕不韦说要把她赠给异人,并许给她成为王后的重礼,情窦初开的赵姬却只是哭着回答:“女无二意,君何相弃!”

女人啊,命不由己。

异人对她很好,爱得情真意切。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念着吕不韦,她明知这样不对,却无法抗拒自己的本心。

人的一生,似乎总是会不断怀念自己最初爱上的那个人。

每一次有心无心的相遇,每一个眼神的交汇,她都极尽努力,想要从那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丝的后悔或怀念。

可是从来都没有。

吕不韦避着她、躲着她,好像她是那索人命的魑魅。

当然了,在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他的利益。

以他们当时的身份,哪怕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都是越界。

都会对相邦大人的仕途造成破坏!

赵姬捏着手中娇艳欲滴的山茶花,纯白的颜色,好似一颗懵懂天真的心脏。

那份只属于少女的真挚的爱,怎么就交给了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

今日,她终于站在了这个男人面前。

他曾经拒绝她,伤害她,将她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意操纵。

现在,赵姬只想把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通通还诸于他!

吕不韦躬身等候了太久,身体已经有些疲累,但他的精神仍保持着高度的紧张。

似是再耐不住压抑的气氛,先开了口:“敢问王后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赵姬面无表情地看他,直到吕不韦额间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多蒙当年相邦大人成本宫与先王之情,这才成就了本宫的今日。”

吕不韦没有作声。

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那种不祥之感,在此时得到了印证。

赵姬这么突然地叫他过来,还提及了他那段根本不想再回忆起的陈年旧事,绝对不会是小事!

“政儿才一十三岁,太过年幼......”

赵姬轻轻叹息,伸出白嫩的玉指,将手中的山茶花丢在脚边,抬脚狠狠踩了上去。

“本宫在这深宫之中,除了先王,就只有相邦大人一个依靠了。”

洁白的山茶花沾染了脚底的尘土,顿时失了光彩。

花汁溅上了赵姬纤尘不染的足踝,她并不理会,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相邦大人权倾朝野,我们孤儿寡母,求个依靠罢了。”

她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地走到吕不韦面前,用染得殷红的指甲轻轻抚摸吕不韦的朝服:

“本宫自然也该与您多多来往。你说呢?”

“王后!不,太后——”

吕不韦清醒至极,猛地后撤一步:

“吕某不过一驾旧舆,供人主驱驰,岂敢居功自傲!您万金之躯,切莫再拿此等玩笑折煞老臣!”

赵姬冷笑一声,依旧美丽的脸上满是怪异的阴郁,凤眸里的柔情都化作了刀。

“老匹夫,”她步步逼近,笑得幽寒,伸出纤细的双手,在阴翳中,如同即将掐上喉管的鬼魅,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就连先王都知道,你我致死都是一党!”

从一开始,吕不韦把赵姬献出的那日起,他们就注定将走上今日的路。

即便吕不韦拼了命地逃避、甩脱,也终究会回到这条路上。

因为他和异人的关系,本就不纯。

配不上俞伯牙与种子期,也配不上晋文公与介子推。从始至终,这桩交易就充满了肮脏的钱、权、色、欲!

吕不韦可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仕途毁于一旦。

异人在世时,他要远离赵姬以迎合主人;可异人去世后,他的主人就已经换人了。

赵姬伸手去撕扯吕不韦隆重的朝服,如同撕扯一只虚伪的画皮。

可是吕不韦不敢后退。

这不是正常的感情,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种专门针对吕不韦羞辱。

她羞辱他皮相衰败,羞辱他老而可憎,羞辱他年长力竭。

种种种种。

可是吕不韦无法后退。

从走上这条充满鲜血和权欲的路时,他就发誓,绝不会再回头了。

当这场**裸的折磨结束以后,吕不韦拖着自己疲惫至极的身和心,佯装体面地走出雁归宫。

在阳光下,吕不韦站得笔直,却仍有一种做贼心虚的罪恶感在心头盘旋不去。

以至于他控制不住地四下环顾,生怕有一个影子在身边徘徊。

更恐怖的是,吕不韦当真看到了一道影子。

——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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