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王者恒强

数日后。

清晨时分,旭日初升。金色的光芒从天而降,洒满大地。

这一天的咸阳,本应是春日暖阳照耀、生机勃勃的一天。

而此刻,却是举城哀伤,百业停摆。

秦王的薨逝,让尚处在春天中的咸阳,变成了如冬日一般凝重的白色。

嬴异人在位期间,文治基本延续历代先君之法不变;武功歼灭周最后的遗老东周公,彻底抹杀了周王室的土壤。

众臣议定谥号,依照古礼,严恪有仪曰庄、辟地有德曰襄。

最终定下美谥:秦庄襄王。

短短三年的光景,已有两位秦王接连下世。

国家上下,由大臣至庶民,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这也正是异人临终前最为担忧的事。

王位更迭频繁,易引发朝局动荡,抑或是勾起六国攻秦的念头。

或许是一生坎坷劳顿的经历,使得嬴异人养成了谨小慎微、思虑周全的性格。

即便登上王位后,他也保持着这一习惯。

深究下来,毫无意外,异人本人才是对自己身体状况最为清楚的人。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宿疾已经由小疾变成了大病,继位不过三年便将英年早逝,所以他生前对留下的最后一道口谕才会是:

“吾去以后,汝当以国事为重,自思进取,勿作大丧。”

身为一国之君,直到身后,还在为国事考虑。

即便这对嬴异人与嬴政父子相处的时光加起来也只有六年,由于前三年是嬴政刚出生的前三年,他基本没有记忆。

甚至可以说他们相处的时间只有嬴政归秦后、异人生命中最后的三年。

但嬴政却十分明白父王的心思。

英明神武之君王,其心思本就相通。

殡宫中,白蜡点了一室。

一众女眷伏跪在地,哭泣声覆盖了整个殿堂。

身为长子,嬴政跪在棺椁旁,手扶灵柩,神情肃穆,不悲不喜。

他目光略显空洞,盯着丧旗上精致的刺绣,心中想的却是前几日父王临终前的那些话。

在棺椁将被抬出殡宫前,内侍前来宣读了先君最后的遗诏。

“人之薨也,乃感天地造化不应,气数已尽,身躯将归于山阿。心忧家国未安,故思虑后事,为国之计,念念不忘。

长子子政,堪任大统。今吾将往,宜立子政为新君,使秦国百年基业永固。

吕不韦,寡人心腹之臣也;太后赵姬,子政之生母也。二者可辅政,佐吾子政。

今吾遗诏于此,以告天下。寡人后事,皆听政之命。庶国家安宁,百姓幸福,世世祚秦,永继不息也。”

宣读完诏书,内侍深深一揖,小心翼翼地将遗诏交给嬴政。

吕不韦与赵姬则静立微躬,沉默却庄重。

文武大臣、后宫女眷,满殿尽皆叩首下拜。

华阳太后、夏太后两宫太后端坐在年幼的长孙左右。

华阳目光平静无波,依旧素钗白花,雍容华贵;夏姬却几乎哭暗了眼睛,恨不能代自己的亲生孩儿赴死,也好过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

嬴政将遗诏接在手中,忽然想起自己日前手握的木剑。

木剑只是少年的玩具,手中的诏书,则是实实在在的利剑。

王者之剑。

人生的无常,从不待人做好完全之准备。

时间和历史,似乎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欲要将那柄披靡剑锋交到这个孩子的手中。

那么,他准备好了吗?

嬴政深吸一口气,收起自己的一切情绪,沉着回应:“先君口谕,简丧谋国,不敢逾越。寡人年幼,社稷之事,有赖众卿。”

“是。”吕不韦作为百官之首,躬身行礼,“老臣自当尽心竭力,佐新君,兴吾邦。”

众臣齐声应下。

社稷之事主持完毕,便是丧仪。

丧钟,哀乐,烘托着死生的悲凉。

巫觋们高声悲歌,前后左右,挥袖成云,作歌舞招魂,更若人鬼之沟通。

人群之中,除却夏太后,哭得最为伤心的当属韩夫人。

她太有理由伤心。

异人下世以后,嬴政为新君、赵姬为太后,而她什么也没落下。

自己嫁到秦国后唯一的依靠,深爱的夫君,也去世了。

从此,便只剩自己带着年仅十岁的成蛟了。

而她的成蛟......

韩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孩儿,看着成蛟那惊恐不安的眼神,自己又是多么痛心。

“我的孩子,你在怕什么?可否也如母亲一般,对未来惶恐不安?”

韩夫人心中哀伤的问题,成蛟听不到了。

此时此刻,他的思绪已经被这几日的所见给彻底扰乱、颠覆。

他目睹着父王在自己的眼前死亡,后被噩梦缠身数日。

从前骄傲张扬的小公子,一次次地从彻夜的噩梦中如逃生般苏醒后,变得越发木讷寡言。

死亡,对于年仅十岁、事事顺遂的成蛟来说,实在是一个过于惨痛的词语。

在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他抱着自己发抖的肩膀,一遍遍地发问:

“为什么?”

“死亡,那是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轻而易举、无声无息地夺走那个十年来,始终陪伴在我身侧的生父?”

他以为自己已经流了足够多的眼泪。

可就在某个清晨,他看到母亲因丧夫而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容颜,再一次痛哭哀嚎如稚子。

就在此刻,一身素白的母亲含泪转头看向他。

和父亲的生命一起被夺去的,还有母亲美丽的容颜。

短短几天的时间,母亲的青丝中已经生出了白发。红肿的眼睛在眼眶中深深凹陷,整个人瘦了两三圈,憔悴得像一面破镜。

同样的,在母亲模糊的泪眼中,成蛟还看到了那如泥塑木偶、行尸走肉一般的自己。

生命啊,你如何短暂如斯?

美丽啊,你为何消磨凋落?

“跪——”

“哀——”

在内侍的丧礼口号之下,成群的人们三跪九叩,用最高规格的礼节和绵绵不绝的哭泣送走曾经最尊贵的王者。

棺椁出殡宫,百官守道旁,侍卫呼群随。

兄长起身负柩,同样的一身重孝,表情却平静得可怕。

直到嬴政从他的身边彻底经过时,成蛟才迟钝地微微收拢了思绪,自后跟上。

他们前后跨过殡宫的门槛,心中所想却是两个世界。

当成蛟的指尖触碰到父亲的棺椁时,他想到的是:

“生之脆弱,吾尽知矣。”

而当嬴政的手扶住棺椁时,他想到的却是:

“大厦将成,惟当自勉。”

嬴政抬头仰望,春日和煦的阳光好像透着一丝陌生的感觉,天与地,山和海,都在这片光辉的照耀下有了不同的色泽。

宛若新生。

父亲还在世时,经常如此告诉他:

“政儿,你看这巍巍宫阙,看这广袤山川。将来这世间的一切,都将是你的。”

那时候的嬴政并不敢认同。

他还如此年幼和懵懂,并不认为自己生来能比历代先君还要伟大。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的梦想从来都不是做一个守成之君。

在平凡和伟大之间,他只能说,他愿意努力成为伟大。

譬若蜉蝣与朝露,生而渺渺之躯,也要振翅积雨,抟扶摇而上。

出咸阳,至土山之下。

华贵的梓棺在数十双手的托举下降入夯筑的黄土之中。

群臣跪拜,夫子们的诵经声又起,凄婉的哀乐亦是重复不绝。

最后,一杯浊酒被倒入黄土,渗入秦川。

嬴政看着棺椁被彻底尘封时,蓦然睁大了眼睛。

先君已去,社稷甫定。

接下来,他,嬴政,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凝望着父亲高大的茔冢,忽而回忆起,与今日极为相似的某个清晨,父亲与他同在微风中散步。

御园万花丛中,争奇斗艳。时有朝露凝珠,悬于草上。

高大的父亲负手微笑,吩咐左右取些艳丽的摘下,送去给成蛟。

“寡人知道,成蛟向来喜爱这些。”

嬴政点头附和,异人却谓然叹曰:“物发于微末之时,人兴于困顿之中。小儿不懂人世疾苦,只识锦簇之好、衣食之美,何以成器?”

他说完,又转头看向嬴政,道:

“汝或羡其有父母呵护、亲族庇护,无忧无虑。”

人心都是肉长的,偶尔的偶尔,嬴政自然是会羡慕成蛟的。

嬴政与父亲的关系是疏离的,他面对父亲,永远都像臣子面对人主,谨言慎行,从不出错。

而成蛟不同,他能在父亲的面前撒泼打诨、装乖卖巧,也从来无人置否。异人会头疼会打骂,但在小儿的面前,他永远先是一个父亲,然后才是一个君王。

正当嬴政无法反驳之时,父亲的大手握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且看此草、此露,无人护它,它自繁茂。

为王者恒强,不求外物荫蔽,但凭自身之力。”

王者恒强,但凭己力。

在那之后,异人高举手臂,指向咸阳宫外的人间:

“十余年后,

汝当有妻妾无数、儿女数十,享人伦之乐。

咸阳宫外,亦当有十万人家,尽上邦之美。

汝为其主,万民之命,皆有赖汝张双臂、挥长袖以庇护。”

旭日从父亲的坟冢上跃升,嬴政仿佛在那辉光中看到了父亲的面孔。

不只是父亲,还有祖父,乃至他素未谋面的历代秦君。

而嬴政在这晨光中张开双臂,接过他们手中的江山与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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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君无疆
连载中献芹千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