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成蛟，我儿啊——！”
一声惊呼，打破了国葬宁静而沉重的气氛。
一时之间，群臣回首探究，只见韩夫人抱着成蛟煞白着脸大哭，而在她的怀中，成蛟竟然在先王的丧仪上突然昏厥了过去！
丧仪未完，自然不可能中途而断。
吕不韦本该站出来主持大局，可他一见韩夫人，心中便不由自主地不安。
反倒是司掌礼仪的奉常官反应得更快，高声呼唤：“快，派一队人马，将公子成蛟先送回宫中，令御医诊治。”
“喏！”
一行甲士立即整装出列，轺车、车夫纷纷就位。
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将成蛟横着抬上车，快马而去。
这场小小的意外很快便被解决，而还立在人群之中的韩夫人始终惶惶不安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无法回神。
复杂冗长的丧仪继续进行，直至日将西坠，坟冢前的一众臣属才依礼散去。
夜，殡宫檐角上的残月如霜。
白幡在宫室间如幽帘般舞动，一地白蜡彻夜长明。
五服之内的近亲，也即宗室诸人，即便回宫以后，仍应彻夜守灵。
嬴政丧服未解，跪在灵牌最近之处。
子夜已过，众亲早已面带倦色，却仍无一人敢先行离去。
盏盏长明灯苍白的灯焰忽然一阵摇曳，内侍疾步走入殿中，脚步有风，急急来至韩夫人身侧。
躬身，一脸急色地轻语：“夫人，公子仍在昏厥，还是没有醒啊！”
韩夫人已经跪了整整半日，一心牵挂着突然害病的孩儿却不能得见，惴惴不安太久，已至精神恍惚。
此刻听闻这样的消息，更是只觉眼前一黑，悲泣出声：“蛟儿啊......我的儿，为何如此命苦！”
“快，扶我起身——”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拖着自己几乎跪到麻木的双腿勉强站起身。
才堪堪站起来，就被一旁的赵姬抬头仰望着，冷声喊住：“韩氏。”
听得此时已经荣升太后的赵姬在背后唤她，韩夫人浑身一震，停了下来。
当初尚在太子府中的那些年，她没少做小动作企图对赵姬和嬴政不利。最大的一次，便是在母子两人自邯郸回咸阳时布置刺杀。
这件事虽然至今未被揭穿，但韩夫人心中始终后怕。
赵姬当上太后以后，会不会故意针对他们母子，伺机报复......
韩夫人慢慢转过身来，看到了赵姬那双美而多情的凤眸。
她行了一个礼，声音发颤，急于解释：“太后，成蛟他——”
“先君之丧，诸事未了，”赵姬开了口，语气平淡而冷漠，“不论何人何事，都不亟为先君服丧重要。”
“韩氏，你明白吗？”
赵姬的眸光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好像一把带毒的刀。
韩夫人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她心中发凉，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只得屈辱地再次跪下，咬着牙答道：“是。”
同在守灵的嬴政自然目睹了这一切。
即便他知道韩夫人并非良善之辈，却也并不苟同母亲在成蛟有恙之时如此为为难于她。
于是他在韩夫人绝望之际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话：“成蛟正病，儿臣以为，还当以生者为重。”
赵姬蹙眉，凝望着自己唯一的骨肉，微微摇头。
在母亲的眼中，他还太过年少，很多事都不懂。
嬴政与母亲短暂对视，而后默了一瞬，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再次低下了头。
母亲为他付出多少，他都看在眼里，如今他只想做个孝顺的儿子。
嬴政轻叹一声，在哀悼父亲的同时，也暗暗地祈求王弟平安。
——
韩夫人浑浑噩噩地在灵堂中长跪了一夜。
天明之际，宫中晨钟敲响。
那悠扬而低沉的钟声，向着咸阳的每一个角落传荡开去。
嬴政、赵姬与其他宗室亲眷陆续起身，向着始皇庄襄王的灵位深深一拜。
妇人的腿脚早已发麻肿胀，走路跌撞，却顾不得一点其他，离了灵堂便直奔成蛟的寝殿。
殿内，五六名御医正讨论着，急得振袖踏足，愁云满面。
“哎呀，安神汤喂过了吗，怎的还在说胡话呢？”
“张先生刚来，不知道情况。公子他已经说了一晚上的胡话了！”
“——这？这是什么怪病？”
“我们几人都觉得，可能是癔症啊......”
韩夫人被侍女搀着奔将将至殿内，一宿未眠，又一宿惶惶不安，本就疲累至极。
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对话，险些两眼一翻，吓晕过去。
“啊！夫人！”侍女连忙扶住韩夫人。
“何、何谓癔症？”她强行撑着一口气，哀哀地问众御医。
资历最老的御医上前一步答话：“夫人，癔症之症候，无外乎神思杂乱，胡言乱语，少见神志昏昧。
臣观公子之状，多半是因亲眼目睹先王薨逝，惊吓过度所致。”
韩夫人向床边扑去，再一看成蛟。
成蛟只穿了白色的里衣，紧闭着双眼，满头冷汗，妍丽的小脸上是病态的潮红。
他好像是睡着了，可口中却不停地念叨着梦话。
韩夫人腿脚发软，仔细凑过去听。
“父亲，父亲......”
“死，死——不要死，不要......”
“死了，都死了。”
死。死。死。
她可怜的孩儿，费力地喘着气，一遍遍如中了邪似的重复着死生之语。
“成蛟，成蛟！”韩夫人心痛欲碎，伸手摇成蛟的肩膀，“阿母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阿母啊！”
但成蛟显然根本听不到韩夫人的声音。
他不断地挣动着，额头上的冷汗涔涔不绝，却如何也无法从自己的噩梦挣脱而出。
“成蛟，成蛟，是母亲啊！是母亲......”
韩夫人声泪俱下，几乎哭碎了心肝。
成蛟却是在她怀中无意识地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韩夫人还没来得及惊喜，却只听得宝贝儿子大喝一声：“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再然后，小人儿便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医官们一拥而上，赶紧拉住方寸大乱的韩夫人。
“先前的安神汤再熬上一炉，药效不够，药量再加两倍！”
“快，准备温汤，用布巾给公子擦身！”
......
殿中乱做一团，韩夫人则在床前哭得肝肠寸断。
不过是短短几日，她的夫君薨逝，她的儿子也被吓坏了，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韩夫人终于在极度的悲痛和不安中也昏了过去，被侍从们抬到偏殿照看。
当她勉强睁开眼睛时，只在眼前看到了一抹模糊的人影。
“妹妹，你总算是醒了啊。”
女人的声音传入耳朵，没什么悲悯，甚至有点遗憾。
是赵姬的声音。
韩夫人闻声惊坐而起，惊慌地看向赵姬：“你、太后怎么会在这里？”
赵姬轻声叹息，拿凤眼的余光瞥向她，似是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些许端倪。
“成蛟病得如此严重，本宫......哦，现在该改为哀家了。哀家当然也是挂心的，便来看看。谁成想，一来就听说妹妹你也病倒了。”
韩夫人心焦，此刻一醒，不顾别的，又马上问道：“太后，我的蛟儿如何了？”
“太医们刚来过，说是孩子太小，太胆怯，”赵姬抿唇，状似忧愁，“所以......公子被吓得很严重，这癔症也很重。最坏的情况，也许日后会失心成疯啊。”
韩夫人一听，险些又昏过去。
赵姬赶紧伸手一把扶住了她，盯着韩夫人惨白如死人的脸，眸光中好像淬了毒。
此刻，心中暗骂吕不韦那个没用的老匹夫，连个宫里的女人都没本事处理。
光知道告诉她韩夫人可能察觉到了两人的奸情，到头来，却还得她亲自动手。
赵姬漫不经心地帮韩夫人理正衣冠，故作叹息，又道：
“听巫医说，这癔症，便是恶鬼蚀了人的心，患病的人才会又疯又傻。
若要根治，必得找回心力。又说有一种药，专治癔症，名叫‘心丹’。”
韩夫人的手颤抖着，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求姐姐赐教，这药如何配制？”
赵姬看着她，淡淡地说：“这‘心丹’呢，顾名思义，需要一颗鲜活的人心。而且，还得是病人至亲之人的心血。”
在这偌大的一个秦国，与成蛟有血缘关系的也不过三个人。
已故的父亲嬴异人，祖母夏太后，母亲韩夫人。
“妹妹，你说这可怎么是好呢？”
赵姬看着韩夫人像是要崩溃的表情，温柔地抚摸她的脸。
韩夫人一边听着赵姬的话，一边大口喘着粗气，满眼惊恐。
心丹……失心疯……活人的心……至亲的心血……
这些字眼不断地在韩夫人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不可能！不可能！！”韩夫人吓得惊声尖叫，伸手猛推赵姬：“你骗我！太后，你好狠的心！”
可她已经昏厥了一整天，又好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哪有半点力气。
赵姬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身后的门忽然开了缝隙，几名眼生的内侍端着青铜酒尊，鬼魅一般轻飘飘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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