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烛火,腾腾香雾。
满室的瑞麟炉中焚着凝神静气的香料,夹杂着草药的腥苦之气,气氛诡异而凝重。
思逸宫的殿堂正中,大巫头戴黄金面具,手击铃鼓,翻腾舞蹈。
夏太后正襟危坐在床榻之侧,成蛟便在她之后,躺在那一张低矮的玉床上。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一位早已阅尽沧桑的老人也彻底全白了头发。
老妇干瘦的双手合十,双眸紧闭,虔诚默念,祷告上天。
既然是惊吓之症,药石无医,那就交给巫祝吧。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大巫的铃鼓之声越发急促,那身宽大的黑袍在跳跃中与和着鼓点,荡得猎猎作响。
少巫们以大巫为圆心,围绕着他旋转,舞蹈,吟唱。
发音奇特,曲调单一。先民的古语,至今只有巫觋还在传唱。
此起彼伏的吟唱声,几乎盖过了伴奏的器乐,唯有铃声、鼓声才能被听得清楚。
鲜艳、夸张的面具,在祭司布下的烟雾中横跃,挪移。
舞步渐渐狂乱,甚至有些诡异。他们以人的身躯效仿神的举措,为卑弱的生命带来希望。
直到最后,琴声已经被彻底盖住。
在祭祀舞蹈的外围,那名同样穿着玄色衣袍的琴师在一众巫觋显得毫不起眼。
她的手指仍在琴板上弹拨,双眸却渐渐离开了七弦,隔着重重雾霭观望。
那分明是一双女子的眼,柔情脉脉,剔透似水。
此时此刻,她手下的琴音却似山雨欲来,杀伐之气尤为浓烈。
舞步越发凌乱。巫师们的吟唱像是古巫咒语,叫人听不明白。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所有人都凝神屏气,不敢大声呼吸。
夏太后的双手已经满是冷汗,连眉头也拧在了一起。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
忽然,那名玄衣琴师拨弄琴弦的手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大巫的吟唱也戛然而止。
“啊!”
玉床上的成蛟发出了一声虚弱却清亮的叫嚷,猛然坐起。
听闻响动,夏太后昏弱的老眼中顿时泛起大把的泪光,本欲起身,却因激动险些一个踉跄。
又飞快地扑到床边抱住孙儿,喜极而泣:“成蛟!我的孙儿,你醒了?!”
“奶奶......”成蛟费力睁眼,两排卷曲纤长的眼睫启开,嗓音虚弱,却有了生气。
“奶奶,这是哪儿啊?”
他的双眼逐渐聚焦,看清了熟悉的夏太后的脸,然后成蛟又有些费力地转头四顾,只瞧见一个个戴着面具的巫者,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我......这是在做梦吗?”
“好孩子。”夏太后抬手擦拭自己的泪水,那眼泪却越流越多。
老妇人呜咽哭泣着,好似无助的孩童,哀声回答:“这不是梦,你昏厥了整整三日,吓煞老妇!这会儿总算是醒过来了!”
“三日?”成蛟喃喃出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是啊!整整三天三夜......御医们全都束手无策,”
回忆起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夜,夏太后的语气更加哀绝,苍老的双手颤抖着紧紧握住成蛟的小手,生怕他再出半点差错,
“多亏了大巫为你驱邪去病,哀家的宝贝孙儿,才终于醒了啊。”
成蛟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那些正依次往殿外撤出的男女巫师们,沉默了良久。
他的确做了一个梦。
这短短三日的昏迷中,他仿佛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经历了亿万万次生死。
每当他快要醒来时,梦中便生出无数只骷髅的鬼手,将他连灵魂一起拉下泥土。
阴暗的墓穴,幽森的白骨,殉葬的生灵。
厚重的棺椁盖住他尚未长成的身躯,丑陋的蛆虫在骨缝中肆意地爬。
他的美丽在尘泥之下腐烂,嘶哑的喉咙叫嚷着绝望。
挣扎到再无力气,近乎窒息。
几乎被无数相似的噩梦彻底吞噬,是那个梦救了他。
他很确定,在自己在梦中见到了神。
不是巫师们拙劣的模仿,那是真正属于神灵的、纤尘不染的美丽。
神灵披着雪白的羽衣,降下煌煌云霞,荫蔽着痛苦挣扎的他。
他从泥土中抓住神明的手,苦苦哀求,涕泗横流:
“我不愿在这尘世中苦苦挣扎,不愿化作白骨埋入地下!
求您赐我不死不灭的美丽,求您,求您——”
神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摇头。
成蛟也觉出了自己的愿望太过贪婪,于是俯首叩拜,更加虔诚谦卑地哭求:“那么,我只要活着就好,我好害怕,求您保佑——”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神明离他很近,近到她温和的语声就像风在耳边吹过,却又忽然远去。
“畏死者,生犹死也。”
成蛟的身躯仍在颤抖,怔怔看着天上的霞光,余光中却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地狱。
他不否认,他怕死,怕得近乎疯魔。
神明垂下眼眸,那一瞬,便有日月星辰同坠落,漫天光华闪烁。
“不惧死,方能生。”
成蛟默念着神明告诉他的这六个字,可心中的恐惧仍然挥之不去。
那不安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
神明的面容分明被云雾遮蔽着,并不清晰,可他却能察觉到她为自己而动用的耐心与温柔。
一块无瑕的美玉从她的掌心浮现,挂在成蛟的脖颈间。
澄澈的光辉,涤荡污秽。像是把天上的云揉碎了,镀在了少年的身上。
一切恐怖的想象,都就此遁逃。
“系此玉,吾佑之。莫怕。”
她抓住他的手,将成蛟从那一片虚构的地狱中拉出。
成蛟已经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只知道跟着他的神明一直拼命地往上爬,直到重见天日。
神明的话语在他耳畔萦绕,伴着他从可怖的梦境中渐渐苏醒。
“不惧死,方能生。”
成蛟在心中低声重复,这是神明送给他的天启,被他奉为圭臬。
“既已醒来,公子的身体应是无恙了。”
大巫的声音在殿中蓦然响起,夏太后感激地向他道谢,又道:“还请巫祝再多做几日法事,保佑吾孙。”
大巫行礼应承,又与夏太后说了许多。
这些话,成蛟并没有听进耳中。
他的目光一直在四下搜寻,想要找到梦中所见的神明。
但视线以内的所有人,除了奶奶以外,全部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那样逼真和夸张。
神呢?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接受他虔诚的顶礼膜拜?
巫者们很快全都退场了。他们带走了殿中翻涌的雾气和烟尘。
一切喧嚣复归宁静。
成蛟似乎有了些力气。撑着床榻坐起身来,看向身侧的祖母,小心翼翼地求证:“奶奶,世间当真有鬼神么?”
夏太后原本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但观成蛟这奇怪的病情,瞬间确定了答案。
“定是有的。”老妇人的脸上还带着泪痕,不舍地抚摸着孙儿的面庞,语气坚定,“吾孙失心昏钝,定是恶鬼作祟。今能苏醒,皆赖神佑啊!”
成蛟握住夏太后的手点头回应,这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梦境,下意识去抚摸自己的脖颈处,忽然脸色大变。
“是玉,是仙人所赐之玉!”
他惊喜得手抖,慌忙拉开自己的衣领。只见寝衣之下,真的系着梦中所见的美玉!
夏太后愕然:“这是何物?”
“梦中仙人所赐,护佑我平安。”
成蛟立刻告诉了夏太后自己梦中的场景,又解释道:“都说玉能辟邪,戴上此玉,孩儿从此之后,定然平安顺遂一生!”
夏太后也是惊诧不已,只要她的成蛟能好好的,她自然愿意信神信鬼。
激动地说:“好啊,好啊,看来巫祝果真神通广大。老妇要请巫者祈福一月,保佑吾孙!”
成蛟手捧神玉,爱不释手。只觉自己便是神佑之人,无所畏惧。
再看之下,又觉自己从前所喜的珠玉都是尘世俗物,不堪入目。
一个新的念头在孩子的脑海中产生了,比寻找无与伦比的美丽更加疯狂,暂时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与此同时,寻岚抱琴回到蔡泽的府邸。
枝头的鸟儿飞进怀抱,用羽翼轻轻蹭着她的指尖。
本算好蔡先生此时不在,向内走去时,却遇到了一长身玉立的青年。
王绾正在堂外等候蔡泽,闻声回过头来冲她一笑,目光中带着探究:“好巧,白兄竟然也会出门。”
她平时深居简出,知道自己举止反常,言多必失。于是只微微颔首一礼,并未解释。
“今日蔡公要到晚上才会回府。”
“既然蔡先生不在府上,绾明日再来拜会。”王绾的目光落到她怀中的琴,眯起眼眸,温和笑道,“看来白兄与琴亦是知己。”
“白某惭愧,此小伎耳。”寻岚察觉到王绾是在试探她,于是越发谦逊,“若无要事,在下先回屋了。”
说罢,转身便走。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是孤僻。
那只小鸟仍在她身边飞旋围绕,提醒着寻岚回想起成蛟的事。
她人在蔡泽府上,消息却四通八达。尤其专门布置了一批燕雀传递咸阳宫中的动向,以便履行自己守护的诺言。
多亏她几年前学会了做梦,明白了梦的原理。
一听说成蛟被吓得不省人事,实在为这孩子的脆弱而无奈,但很快又想到了用托梦的办法唤醒他,免得秦宫上上下下一起担心。
可是摸摸自己原本系着灵玉的脖颈,现在空落落的,后悔也晚了。
“一共就修炼成了这两枚,你就大方吧。唉!”
鬼上身什么的只是封建迷信,科学的解释是心理疾病。因为某些原因作者对这类疾病有不少了解qwq,书里成蛟的这个表现其实是焦虑症发病(医学称为惊恐发作),只是受限于古代的条件无法认识到这些。
如果说自己或者身边人也有类似的躯体反应或者心理障碍,建议就医治疗哦,吃一阵子药就能好过来。
祝所有读者都能身心健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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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死生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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