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夏太后奏请新君，说成蛟此次大病初愈，神魂不安，还需在思逸宫静养一月。
同时，为了让成蛟安心养病，她封了所有人的口，令任何人不得告知成蛟母亲畏罪自杀的消息。
本以为继位在即，成蛟设想嬴政也就给他批个假，然后根本不会理他的茬儿。
没想到嬴政得知消息的第二天就在百忙中抽空亲自来到思逸宫看望他。
秦王的仪仗到宫门前时，一群戴着面具的巫祝们还正在殿里熏香烧火跳大神。
成蛟百无聊赖，总觉得这与自己想要的根本不一样。
可祖母夏太后就坐在他身边，他也只得撑着身子正襟危坐，以示对巫觋和鬼神的尊敬。
一想到这样的节目还得持续整整一个月，成蛟直觉得头大。
成蛟此时真希望有个人能把他拉走，免得对着这群青面獠牙、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大眼瞪小眼。
他正想着，仿佛心有灵犀般，在古怪的颂歌中，忽然就传出了内侍响亮的唱名。
“王上驾到！”
若是平时与嬴政碰面，成蛟大抵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心情波动。
但此时此刻嬴政的出现让他惊喜非常，如同看见了救星。
尤其是当内侍的声音落下后，那些个手舞足蹈的巫师们立马齐刷刷跪了一地的消停模样，实在是让人大为舒心。
“免礼。”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少年君王的剪影顺着阳光的方向投在殿中精心雕琢的砖刻之上，颀长，笔直。
嬴政转身，抬脚踏进正殿。
缨绥绶带与步履同时而动，玉琮佩环随袍袖摆动而鸣。
玄鸟、祥云、山川，化作斑斓的彩线织锦，在玄色深衣上堆叠点缀。
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涌动起一双双仰望且敬畏的目光。
成蛟从没见过这样的嬴政，也从没这样仔细打量过他的兄长。
总以为嬴政与自己差不了几岁，但现在看去，兄长分明已经是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人了。
他威仪且矜贵，脊背永远笔直，头颅从不低下。坦然接受着那些仰望，仿佛为此而生。
不知为何，成蛟忽然觉得自己与嬴政之间的差距已经不能用“年龄”来衡量了。
嬴政从容入内，来到案前，先是一礼给夏太后。而后关切询问：“成蛟，你现在感觉如何？”
“无恙。”成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想了想，抓住这个机会说道：“就是在屋里呆久了，有些闷。”
“闷？”嬴政下意识看向门窗，都开着。
“是啊，闷得很。”
成蛟不死心地补了一句，抬头看着嬴政。
大约是收到了他的眼神，嬴政一向波澜不惊的凤目中显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
“祖母，寡人带王弟出去走走吧。”
成蛟喜，连忙点头。
夏太后看着成蛟，又看了看嬴政，多少有些不放心，最终还是点了头：“也好，政儿多照顾汝弟些。”
“自然，儿臣谨记，”嬴政正色，随即向成蛟伸手：“走吧，阿弟。”
成蛟抓住嬴政伸过来的手，借力从席上起身。
虽然不久前他还很讨厌自己的这个兄长，但能被他的手拉着走出思逸宫时，成蛟立马开心地笑了。
夏日将至，但有竹风穿廊，蝉声此起彼伏，倒也清凉。
二人走走停停，逐渐远离了思逸宫的范围，来到更加广阔和空旷的离宫外。
成蛟走在嬴政身边，不自觉地想更加抓紧他的手，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
“阿娘说了，哥哥和我是敌人。”
成蛟在心里默念，阻止了自己想要亲近嬴政的念头。
恰在这时，嬴政微微侧眸，望着身后半步的人，一向冷漠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幸好你无恙，我......”
我在父亲的灵前日夜为你祈祷，担心极了。
这样的话说出来太过矫情，嬴政索性改了口：
“成蛟，我知你思念君父，才会因而害病。但逝者已逝，生者应继其志，勉励开拓，自强自立。”
成蛟一直觉得嬴政说话很像父亲，他们一贯都喜欢用说教的口吻对他说话。
叛逆的心理让他下意识偏开头，撇嘴回应：“我知道，现在我什么也不怕。”
那当然，他可是被神保佑的。比起这个，当王又算得了什么？
成蛟这样想着，心里也得意起来，不觉扬起了嘴角。
“哥，你信这世界上有鬼神吗？”
经此一问，嬴政的脚步猛然顿住。诸多复杂的情绪自那双眼瞳中停驻又掠过。
成蛟没有察觉，只是快步来到他身侧，探身去看嬴政的脸。
他一愣，只见嬴政的眼瞳暗沉如墨，浓得化不开。
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在那最深处是无人知晓的禁忌。
下一刻，嬴政的目光也停留在他脸上，笃定地回答：“我信。”
“真信？”成蛟讶然，他还以为嬴政这种人只会回答“无稽之谈”。
嬴政毫不犹豫地再次点头：“信。”
成蛟大喜过望，只觉知音难觅。
他并不纠结为何嬴政会相信这些，马上兴高采烈地说起了自己最新的愿望：“阿兄，我想认识一些方士，习不死之法。你以为如何？”
望着成蛟兴奋发亮的眼睛，嬴政却在此时说出了他方才设想的那句话。
“无稽之谈。”嬴政皱眉，十分严肃地回答道：“昔者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皆慕长生之法，今皆亡也。汝自比此三者何如？”
齐国、燕国地处海滨，在这两地尤其盛行关于海上有神仙居的传说。
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三位圣明之君都曾是这个传说的忠实信徒。
可这三人都已经作古，嬴政问成蛟觉得自比他们三位如何，自然就是告诉他连他们三人都做不到的事，成蛟一介孩童，远不如他们，更不用奢想这种事了。
成蛟的脸有些发红，心想着：“不如就不如呗，万一我运气好呢？”
他听不下去这些大道理，便转移了话头，盯着嬴政身上的冕服仔细看。
“阿兄，你这衣裳真是好看。”
嬴政因他这句夸赞而愣了下。他本以为成蛟会跟他据理力争，没想到成蛟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说教。
少顷，嬴政轻声一笑，不自觉放柔了语调解释道：“大典在即，加紧排演。我来得急，故而没换衣裳。”
“喔——”成蛟点头，晶亮的眼睛转了一遭，为报说教之仇，故作腐儒摇头晃脑的模样，笑着念道：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这是一首嘲笑小孩子穿大人衣裳时那滑稽可笑样子的诗。
虽然嬴政的冕服十分合体且华贵，还衬得少年英武俊美非常。成蛟还是心虚地念完了这首诗，先扬后抑。
嬴政当然听得懂，却并没有因此动怒，反而一脸平淡地拉住成蛟的手。
然后，在成蛟根本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双手拦住他这个弟弟的腰腹。
“啊！嬴政你干嘛！！”
成蛟扯着嗓子大喊，却拦不住嬴政的手臂将他打横扛起，然后又轻轻松松地将其扛到肩膀上。
“好笑吗？阿兄才十三岁也能把你扛起来！”
“放开我啊！”
如愿听到成蛟羞窘欲死的叫嚷声，嬴政不觉笑出了声。
“大力贼，你快放我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嬴政笑地越发放肆，终于像个鲜活的十三岁的孩子，扛着成蛟大步流星地向前，回嘴道：“吾为大力贼，汝乃无胆贼！”
成蛟的脸已经憋得比那盛开的芍药花还要红了，用拳头捶打嬴政的后背，大声嚷嚷：
“你你你、你不许笑！再不放我下来，信不信我把你的冕服扯烂！”
气不过是气不过，可趴在嬴政的肩头上，一个侧目，看见嬴政此时开怀明朗的笑脸，他竟也被感染地笑出了声。
“你不是也在笑？抓紧阿兄......”嬴政笑得有些喘，突然扛着成蛟在原地转起圈：“来，飞咯！”
宫阙的屋檐在旋转，脚下的芳草也在旋转。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旋地转之中，兄弟俩的笑声越发响亮清脆，再无顾忌。伴着清风，似是要将这里的一切都送入云霄。
直到嬴政也觉得脑袋发晕，他才慢慢停了下来，和成蛟一起并排倒在宫墙柳下。
“呼......哈哈哈，真痛快！”
二人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张着双臂躺在草地上，任柳枝拂面。
成蛟侧头望着嬴政，想到自己在他肩上喊“大力贼”时的样子，忍不住又大声笑了起来。
嬴政也侧过头来，伸出手，似是想为成蛟擦汗。
那只手到了半空，却忽然停下，转而一把抓住成蛟脖颈上系着的璞玉。
“哪来的？”
成蛟眯着眼睛笑，缓了一会。懒洋洋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贴身戴在中衣内的神玉正乱糟糟的挂在自己脖子上。
看来是刚才转圈转过头，给它甩出来了。
成蛟并不想告诉嬴政这块璞玉的来历，笑意狡黠，随口道：“不告诉你，好看吧？”
嬴政缓缓起身，修长的手指触在那块玉上，流连不去。眼神中却渐渐没了笑意。
看他这副模样，成蛟顿时认为嬴政看上了自己的宝贝，护食一般“唰”地把玉攥回自己手里：“阿兄可不许抢，这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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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力能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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