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泽的回复无疑让嬴政大喜过望。
他本只想循着蛛丝马迹耐心地找下去,未曾想答案竟就在眼下。
还不能完全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嘴角霎时上扬,搭着王座的那只手紧紧扣着扶手,以掩盖此刻激动的心情。
“若得全此梦,寡人必许先生无罪。”
幸好嬴政把这一切都套上了一层“梦”的外衣。否则,他这会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万劫不复。
蔡泽则悄然擦了擦额间的汗,尚未收回,又被嬴政亲切地拉在手中。
“先生,快快请起。”
嬴政也站了起来,亲自将蔡泽扶起。蔡泽受宠若惊,连忙顺着嬴政的力道起身。
君臣携手,叙说良久。
当蔡泽被从章台宫放出时,已至正午。
蔡泽抬眸,看向头顶炽热的红日,回忆嬴政交代之事,心中更多了几分思量。
从头到尾,嬴政始终给他们的对话蒙上“梦”的阴翳。或许除了恕蔡泽欺瞒之罪外,亦是主动为那女子的身份做掩护。
“状若无事最好,勿要惊扰了她。”
嬴政最后的那句话,也让蔡泽对这个来历不凡的女子愈发好奇。
宦海沉浮久了,蔡泽远比小年轻更知道分寸。这种好奇是多余的,最好舍弃。
打定了主意,蔡泽方才迈步下殿。
正走着,却又被叫住了。定睛一看,竟是夏太后身边的人。
蔡泽抄手在前笑了笑,自言自语:“今日还真是有些忙。”
起先,被夏太后召请时,他心里多少有些莫名。
待蔡泽恭恭敬敬地踏入思逸宫时,与他碰面的人却非夏太后,而是夏太后之孙公子成蛟。
“蔡先生,快请上座!”
甫一入门,成蛟便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满面笑意。
蔡泽心里纳闷,但还是规矩地正坐在了次位。
当初成蛟在国葬上突然昏厥的事蔡泽也曾看在眼里。
可现在看成蛟这模样,面色红润、声音清脆,怎么看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
倒是他母亲畏罪自杀的事,因涉及宗室颜面,被廷尉那边压下了风声。只有些许如蔡泽这样的高位老臣知道。
恐怕成蛟还不知道此事吧?也是可怜。
蔡泽难免生出几分怜悯,拱手问道:“不知太后宣老臣来此,所谓何事?”
成蛟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语气轻快:“蔡先生,此实吾相请,非太后之邀。您年长广闻,自燕来秦。成蛟深感佩服,有心求教。”
蔡泽虽有不解,仍是捻须自谦道:“臣年老智迟,谢公子礼敬,略说一两句胡话罢了。”
“哈哈,老先生何谦让也!”
成蛟满目向往之色,倾身向着蔡泽,眼中的喜悦化作缕缕神秘的光亮。
“听闻燕、齐两地素有海上神仙之传说,爱而慕求者甚众。吾虽年少,亦常感光阴易逝,身躯渺渺。
时思先君之迹,艰辛一生,猝然而薨。甚为悲也!余恶人生之短促,知先生世代居燕,愿闻神仙之说。”
听完成蛟的话,蔡泽不觉错愕。
眼前分明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他的人生可以说完全都没开始,却为何早早生出人生苦短的感叹?
有的人伤春悲秋是性格使然,有的人则是经历使然。
成蛟大约是后者,蔡泽想到。
原来成蛟先前是被父亲去世的打击给吓病了。出于对生死的畏惧,病好以后,就开始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感兴趣了。
但他找错人了。
蔡泽虽是土生土长的燕国人,对自己家乡的那些传说也熟悉,但他并不相信。
要是相信,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秦国来呢?
蔡泽干脆起身,正色道:“老臣所知神仙之事,不过是燕齐两地的渔夫海民吹嘘所见的蜃气海市。后有愚夫宋无忌、羡门子高等人,自称师从阴阳家,鼓吹海上有山为神仙居。其中真伪,无可证也!莫非公子也被迷惑了?”
成蛟闻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立刻黯淡了下去。他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小声咕哝了一句:“长生不老,当真只是自欺欺人吗?”
转而成蛟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蔡泽的袖子:“老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十分急切地央求道:“请您把那些渔夫海民的见闻写下来送给我。”
成蛟的恳求令蔡泽有些意外,随即想起成蛟现在双亲尽失的处境。若能有什么东西让他重振精神,也是好的。
如此一想,蔡泽心生怜悯,十分利索地答应了下来:“此事容易,臣近日便为公子整理。”
成蛟颔首道谢,这才殷勤地把蔡泽送出了思逸宫。
“光阴易逝,身躯渺渺。”
少年倚着门框,喃喃自语。原本明媚的笑靥上徒增一丝忧郁。
蔡泽驱车回到家中,正想第一时间叫人将白露唤到近前,却在进门时听家老禀报道:
“大人,王绾在院中等您多时了。”
“哦?”蔡泽的脚步一顿,顿时喜笑颜开,“叫他来,摆棋盘。”
“对了,把琴师也叫来。弹琴。”
吩咐完后,蔡泽加紧脚步,入了正堂。
不过片刻,一个年轻人便大步走了过来。
“蔡公,”王绾拱手行礼,眼含笑意,“近来可是忙碌得很,绾每每拜访都扑了个空。”
蔡泽朗声大笑,心中顿时开阔:“长络坐下说话。许久不与你下棋,老夫也很是技痒。”
王绾字长络,绾与络都是丝线之意,这个后生也的确心细如线,绵里藏针。
青年翩翩一笑,端正地盘腿而坐,一举一动皆透着淑人君子的气度。
“蔡公可是刚从宫中回来?”
蔡泽摆棋子的手停下:“汝如何得知?”
“哈哈,先生每次从宫里回府时,都带着一股倦态,甚好辨识。”
闻言,蔡泽愣了愣,继而大笑。
“好小子!”
王绾也跟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肩膀耸动不止。
两人谈笑间,已有瘦长阴柔的一道影子抱琴入内。
寻岚仍是一身士子打扮,与两人目光对上,低眉颔首一礼。
因着有嬴政的嘱托,蔡泽并未作出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给她指了指老地方。坐于珠帘后照常弹琴。
伴着潺潺而出的《流水》之曲,走棋落子之响与闲聊轻笑声不停。
“是王上宣先生入宫的?蔡公以为新君如何?”
蔡泽捏起一枚黑子,瞥向棋盘,未做思量即答:“一见便知有人君之质。他日纵比齐桓、晋文,亦应胜之。”
话音刚落,琴曲便如泱泱流水一般荡漾得有些缭乱。
若掀开帘幕,便能看见那抚琴的人笑得温和深切。
“如此评价么,还算公道。”
寻岚如此想着。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落入那人编织的网中。
那头蔡泽的话音复又响起,对王绾道:“今日进宫,大王升任我为郎中令。老头子着实受宠若惊。”
王绾惊讶,连连道喜:“先生大喜啊!吕不韦作威作福许多年,终于要受新君所制了。”
蔡泽却是摇头:“吕不韦的针对,我视之无物。况且,我老了,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
他的目光落在王绾身上,语重心长道:“倒是你,长络。汝正当入仕之年,趁老夫还在任上,先为你举荐,如何?”
王绾如今二十五岁,出身秦国世族,正值盛年,当然也有建功立业的抱负。
可他师从儒门,为人清透,实在不想让蔡泽为自己做这种人情......
沉思片刻,王绾温和一笑道:“多谢蔡公美意。承君之恩,却之不恭。愿为郎。”
郎,指的是一种官职,也可以称为“郎官”。
郎官隶属于郎中令,属于最基层的小吏。更惨的是,他们只干两种体力活——看大门和保护秦王的仪仗。(其实就是秦王出行时,郎官们跟在后边跑。)
当然,郎中令手下的郎官只负责看守宫殿的大门,其实距离秦王也并不遥远。
只是郎中令手下的郎官实在太多了,多如牛毛。每个宫殿外边都要围上百八十个,只让人有如沧海一粟。
想要脱颖而出,更是难上加难。
试想,秦王是有多么的闲才会注意到一个最基层的看大门的小官吏?
蔡泽顿时眼神惋惜,可他也了解王绾的性格,只好叹息一声:“好吧,便如此吧。”
至少郎官直隶于郎中令,他也可以给王绾安排到更靠近嬴政的地方去露脸。
王绾倒表现得豁达,笑着欣赏手中那枚精美的松石玉棋子。
翠玉晶莹剔透,在棋盘的映衬下,便似一潭静水。
他忽然开口:“蔡公可知稷下荀师?”
蔡泽点头:“儒之大者,自然知晓。”
“蔡公器重于我,绾敢不回报。”默了片刻,他凑近蔡泽道:“吕不韦向来广揽门客,然多为滥竽充数之辈,不足为惧。”
“然而日前,有一荀子门生投奔吕不韦门下,受厚礼相待。”
不但是蔡泽目光凝重了起来,此时此刻,就连琴音也变得极轻。
“可知底细?”
“此人未有什么名望,似乎是楚国人。叫......”
王绾沉吟片刻,这才想起那个名字:“对,李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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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厌世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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