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被“厚礼相待”的李斯很郁闷。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他一个人躺在简单的硬板床上,仍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是的,他正躺在吕不韦为舍人们准备的房间里长吁短叹。
回想起自己刚到吕不韦府上时,有着荀子门生的名头在身,吕不韦亲自热情地接见了他。
吕不韦穿着那种李斯活到三十几岁也买不起的昂贵锦衣,拉着他的手,表现得求贤若渴。
“君为荀子高徒,博古通今,实乃不可多得之大才。老夫空有门客三千,却苦于难觅大家门生。先生来此,实光我之门呀!”
而李斯的脸兴奋得直有些发红,嘴上还下意识说着谦虚的话:“谢君候厚爱,斯一介布衣,实愧不敢当。”
那一瞬间,李斯几乎以为自己的抱负已经可以就此开始了。
结果话还没说几句,这位相邦大人就极力向李斯推荐了现下他正在开展的一个宏伟项目:与他的数千门客一同撰写《吕氏春秋》。
“以先生之才,足可统领吾门下数千门客,躬操文墨,著史以传千古!”
李斯差点“啊?”出了声,吕不韦对他的志向着实太有误解。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其一,他师从荀子,是个十足的实干家,平生最为不齿的就是纸上空谈。
其二,他更是个俗人,箪食瓢饮是做不到的,权势富贵是要努力争取的。
当年李斯还在楚国的上蔡郡充当文墨小吏,某日如厕,发现厕中的几只老鼠又脏又瘦,见人来就立刻四散溃逃。而粮仓中的老鼠则不然,它们肥硕庞大,见了人也有恃无恐。
那一天,他发表了一个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一个人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
所以他千里迢迢去投奔荀子学帝王术,学成后又长途跋涉入秦。
这些年、这一路的辛苦,可不是为了躬操文墨、两袖清风的!
所以,李斯当然是向吕不韦的热切邀请回答了“不”。
当时吕不韦并没有说些什么,他笑得依然很热切,并且吩咐家老为荀子的高徒安排一间上等的住处。
然而从第二天起,吕不韦就好像忘了他这号人一样,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他来到吕不韦府上地第十天,吕不韦都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而对那些为他的《吕氏春秋》奋笔疾书的家伙们大加赏赐。
吕不韦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了一切。大概是觉得他恃才傲物,不堪驱使。
有好几次,李斯都难耐这种冷遇,想要收回自己当初的拒绝。
可是他实在不甘心。
不甘心沦为将来《吕氏春秋》成书后那一串“秦相邦吕不韦及其门人著”里连名字都被省略的“门人”中的一个!
从老鼠身上顿悟后,李斯就不允许自己再这样平庸下去了。
所以他才离开妻子儿子,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上蔡,投奔兰陵荀师,又千里迢迢入函谷关——只愿为帝王师。
半年以前,李斯学成,计划出兰陵入函关,去那个比六国都更加庞大的帝国中实现自己宏大的抱负。
可彼时的他却连路费都凑不出,更别提给自己的妻儿留下一笔足够生活的扶养金。
若不是同窗韩非看出李斯的窘迫,不求回报地赠予钱财,恐怕他这会还在苦苦攒盘缠呢。
帝王师的梦想遥不可及,饥困潦倒更似此刻写照。
于每个追逐权势功业的男人而言,他们走上的都是同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从楚国兰陵,到秦国咸阳。这一路战火频仍,盗贼横行。李斯没有厚颜收下韩非的馈赠,只收下了其中微薄的部分。
这点钱仅够他从楚国来到秦国,这是一趟单程票,代表着李斯的决心。
这笔钱在路上就几乎花光。
而来到吕不韦门下后,吕不韦仅仅是承包了李斯的餐饮和住宿花销。由于没有任何职务,他并没有收入来源。
生活越来越拮据,贫穷让人灰心丧气。
李斯板正自己的身躯,想暂时抛弃那些消极的想法早些入睡。
才一闭上眼睛,突然就听得外头“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惊天动地的鼓声。
李斯捂住耳朵,假装没听见。
可紧接着,又是热火朝天的欢笑,铿锵有力的秦腔,声遏行云。
声音之大,简直像是在李斯的被窝边上引吭高歌。
李斯知道人们在欢庆什么,咸阳、秦国、天下皆知。
明日秦国的新王就将在咸阳宫举行继位大典。
从今日正午起,铺垫已经开始。
政令下。特许全国大酺三日。
所谓“酺”,左半边是酒,右半边是肉,合起来就是放肆喝酒吃肉的意思。
自夏商始便明令禁止多人聚众饮酒,至战国时亦然。
只有逢特大节庆时,才能毫无禁忌地敞开肚子海饮。
“娘的!夜儿黑不宵禁,唱个嫩勒!”
李斯忍无可忍,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既然睡不着,干脆把熬夜进行到底吧。
他破罐子破摔,披上外套从屋里走出,心中下意识地向着吕不韦斥巨资建造的大文墨阁而去。
那是数千门客撰写《吕氏春秋》的地方,他所不能屈就的去处。
可当李斯回神时,自己竟然已经站在里面了。
因为庆典的原因,今夜的文墨阁格外空荡,仅剩几盏长明灯。
“李斯啊李斯,你真是堕落。”
李斯灰心地低头躬身,翻看不知何人笔下还未撰写完的竹简。
可是翻着翻着,竹简上的文字突然发生了变化。从一个个的历史故事,变成了一个个人的名字。
满满当当,从上到下,都是人名,没有任何逻辑和联系。
人名?
这些人名毫不出名,那么记录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知者无畏,面对这份奇怪的名单,李斯甚至兴致勃勃地品评了起来。
“郑国?”一个独树一帜的名字吸引了李斯的注意,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郑国早被韩国灭了,取这种名字,还真是人才!”
李斯笑着继续往下翻了一页,只看见朱笔涂抹的痕迹。
而在朱笔之下,仍旧是墨笔人名。
沉思片刻后,李斯猛然浑身一颤,慌忙放下手中的竹简,再用未完稿的《吕氏春秋》将其严实盖好,如做贼一般疾步逃离现场。
毫无逻辑的名单、用朱笔划掉的人名——如果他没猜错,那是一份捕杀名单!
至于名单上的那些人,恐怕都是目前已知的六国间谍!
总之,这绝对不是他现在的级别能看的东西。
李斯在夏初的夜晚里打了个寒颤,再一摸额头,竟然已是大汗淋漓。
他不敢稍作停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出了吕不韦的府邸,来到难得没有宵禁的大街上。
月光盈盈,辉映着咸阳城内的万户千家。每家每户都有红灯笼高高挂起,满街的耍把戏、俳优戏混杂着浓烈的酒气,温馨得让人流泪。
李斯的眼角同样因情绪激动而发酸,有恐惧,有后悔,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他只能依靠不停地行走来缓解自己内心的波涛,走过那些过过分喧闹的人群,不知该去往何处。
一幢酒楼迎面而来,李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至少那里比街上要安静些许,热闹和欢笑只让此时的李斯感到格格不入。
酒楼高三丈许,既不恢弘,也并不华贵。
进了门,李斯当即冲老板要了壶酒和一碗饭,要价昂贵,只为不与其他客人拼桌。
李斯爬上楼梯,来到酒楼的最顶端。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开始借酒消愁。不过片刻便将自己灌得醉眼迷蒙。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正当大醉的李斯对着青铜酒樽傻乐时,忽然就有那么一个不真切的名字让他顿时一个激灵。
“郑国。”
听到这两个字,李斯当即倏忽直愣愣地站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找到了。
在距离李斯并不算远的一桌边,两人对坐。
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和一个相貌油腻的中年人。
就是那个青年人,在叫对面的中年人“郑国”。
酒精上头的冲动让李斯简直想要立刻跑上前去揪住那个胖子的衣领大喊:“他就是郑国,韩国间谍在这!!”
但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他端着自己手里的酒爵,脚步微有些踉跄,走到那两人身边,径自坐下。
“哈哈,两位仁兄好眼光。这韩国的酒,也是某的最爱啊!”
两人的谈话被打断,抬头一看,是个醉汉。
“去!”郑国被吓了一跳,连忙挥起了自己的胖手赶人。
那一侧的青年却笑出了声:“兄台也好酒?那可真是巧了,坐。”
见到这个青年的态度,李斯心下一松,知道他们没有认出自己,便顺着他的意思,接过了他递来的酒爵。
殊不知青年笑眯眯地摇晃着自己手里的酒爵,透过烛光去看他的脸,已经与自己心中的李斯对上了号。
而这个青年,正是王绾。
给咱们来自上蔡的李斯同学写了一句家乡话,不知道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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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愿为仓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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