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有陌生人的加入，郑国肉眼可见地安静了下来。光吃菜，不说话。
作为一名韩王特派来“疲秦”的间谍，他当然做贼心虚。
由于韩国与秦国接壤，国力又是六国之中最为弱小的，国土被秦国连年吞并，缩水数倍。
可是硬实力的差距，让韩国不仅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甚至连反击的勇气都不敢有。
但，再无害的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打是打不过，所以只能在背地搞一搞小动作。
他们为这次的行动命名为“疲秦计”。其核心内容，就是用间谍打入秦国内部，挥霍秦国的财力，从内部蛀空秦国。
自古以来，亡于谍谋的例子就有很多。间谍战也是春秋战国时的重要战略。
秦国当然不会如此疏忽，任由他国间谍那样轻易地进入函谷。
为了确保成功，韩王精心挑选了一名专业人士作为本次任务的主角——郑国。
郑国的专业不是谍战，也不是演戏。而是水利。
在韩国国内，他早有筑堤坝、开渠梁的种种治水成就，名声在外。可以说是“韩国自己的李冰”。
这样的专业人士，凭一技之长在哪里都能够畅通无阻。所以韩王才会选择郑国。
表面上，郑国是作为使臣来秦国兴修水利，实则要求他利用职权贪墨、挥霍，蛀空秦国。
这样的计策听起来确实有些可笑，毕竟一个小小的水工又怎么可能真的拖垮一个大国呢？可是韩王也已经没有更好的方案了。
治水本为民，如今却变成了国与国之间阴谋的手段。
作为任务的第一执行人，郑国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的。
面对这样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还是凭着自己身为韩人的那种责任感去了。
“原来老兄是韩国使臣，为兴修水利而来。开渠蓄水，灌关中沃土，如此之志在下实在佩服啊！”
这厢李斯听王绾介绍完郑国的身份和来意，举杯敬酒。心里却阴恻恻地想着：
把这家伙抓起来能有什么赏赐？自己以后是不是不用靠着吕不韦了？
还有这王绾又何郑国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早就通敌了？
正思考时，状似微醺的王绾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酒尊，一把搂住了李斯的肩膀。
“李兄为荀子高徒，绾仰慕之甚！绾虽不才，却与纲成君略有交往，可为你投名引荐。”
听到王绾这么说，李斯也吃了一惊。他并未提起自己与荀子的关系，王绾却已经知道了。
而王绾那代为引荐的承诺更是让他兴奋不已，当即站起身来，拉起醉醺醺的王绾：“王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于是李斯拽着王绾，一把将他拉到远处的屏风之后，将外人隔绝。
面对着这样狭小的空间，李斯没有丝毫不自在。反倒是因这私密性而感到十分愉悦。毕竟他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是真的不能让外人听到。
王绾还在酒劲里傻乐呵，李斯就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开门见山：“那个郑国，是韩国间谍。你知道吗？”
“嗯？”青年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只是笑着问道：“李兄，说话可要有凭据啊。”
“当然，我岂会无凭无据污人清白？”
在李斯凝重急切的语调下，王绾却只是笑着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后，他带着酒气在李斯的耳边悄声说道：“我知道你在吕相门下，这郑国也正欲投奔吕相。然而呢......”
“文信侯早就知道他是间谍了！”李斯打断王绾：“他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正是啊！”王绾没有一点急迫的样子，哈哈大笑，“吕相机警缜密，所以我才劝那郑国不如去投奔纲成君蔡泽呢。”
李斯的下巴合不拢了。他真觉得眼前这个小子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大言不惭！
“王绾！？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这是通敌之罪！”
谁知道王绾的语气意外的平静，默然含笑道：“郑国既有真材实料，未必不能为秦所用。”
李斯的话音一顿，眉头紧皱。
然而，还没等李斯思考出一个能够应对王绾的措辞，一只手就伸过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李兄，我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王绾从他身旁走过，一步三晃，“这顿饭钱我付了。”
“另外......”他忽然回头，含笑看着李斯：“后日，吾王继位大典以后。君若有意，可随我往拜谒纲成君。”
——
两天后。
继位大典已于昨日结束，但这又与李斯这种无名之辈有什么关系呢？
他甚至连见秦王政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深感在吕不韦处难以出头的李斯站在了蔡泽的门前。
他报上名字，很快便有一位仆从领着李斯一直来到正厅之外。
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门口还站着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又是王绾和郑国。
“李兄，你果然来了。择主而事，是为明智。”
王绾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而郑国依然保持着他的沉默。
“哈哈......”李斯看着这两人，尤其当看到郑国那张脸时，只有一声干笑。
出于对荀师“人性本恶”的信仰，李斯后悔不迭。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王绾该这小子是想故意把自己卷到郑国案里吧？偏偏他还真就傻乎乎的上钩了！
不等他及时退出，家老已经邀请他们三人一起面见蔡泽。
王绾和郑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府门之内，而他，却还犹豫着是否应该迈出这一步。
李斯已经没得选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去了。
他回想起荀子的教诲，以及自己离开楚国时的决心。
他不远千里来到秦国，不是为了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门客，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为了能够站在权力的中心，影响天下的走向。
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即使王绾和郑国可能有着他们自己的目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这次机会。
李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迈开步伐，走进了蔡泽的厅堂。
屋内，郑国在紧张，蔡泽在看他。而王绾正在仔细研究郑国带来的工程说明。
“你就是李斯？”年长的蔡泽抬起头，审视着李斯。
“是。”李斯说，“晚辈李斯，拜见纲成君。”
蔡泽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名字有所了解：“听闻你师从荀子，与韩非同出一门。”
“惭愧，李斯确为荀师门下。同人不同命，韩非才思敏捷，远在我之上。”
李斯如实回答，将自己的头低下，眼睛却注视着蔡泽。
他的目光不遮锋芒。从他的目光中，蔡泽看到了许多。
有渴望，有不甘，有坚毅，甚至是某种疯狂。
曾经年轻的自己，也有着如他这般机警锐利的眼神，双眼中写满了**。
“所以也你想，成为韩非那样的人？既为王侯贵胄，又有誉满天下。”
蔡泽略略调整自己的坐姿，向李斯心中的**发出直接的提问。
李斯沉默了片刻。
他仰慕韩非，却不想成为韩非。
他要的是大权在握，要的是摇动天下。
在他的沉默中，蔡泽笑了。
虽然和吕不韦一样，他也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但眼神中却没有那种阴森森的狡黠，反而充满了长者的温和。
蔡泽说：“你可知道，身为一名谋士，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斯有所保留，回答：“是忠诚。”
“不，是要有信心。”蔡泽笑着对李斯说：“这天下，还很大。”
李斯瘦削地身躯轻颤，猛然抬头看向蔡泽，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
而那位大人的眼神似乎在说：“你我的路，是一样的。这一次，我来助你。”
与此同时，王绾也抬起了他一直低头翻看简牍的脑袋。
对上眼神，某种和谐与默契在聪明绝顶的三个人之间迅速传递。
王绾霍然拍案起身，一改平日温文尔雅的做派，猛地将郑国带来的工程计划书掷于地上。
“大胆郑国！竟敢以开渠之名行间！”说罢，迅速转身高呼：“卫士，拿下此贼！”
“什、什么——王绾，你！”
郑国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后退，差点就要摔倒。
他的双眼瞪得老大，那宽阔的脑门上瞬间有冷汗涌了出来。
郑国慌忙跪地叩头，由于体胖，几乎拱成了一个滑稽瑟缩的球：“大人！蔡大人！！不是这样的！”
蔡泽根本不为所动，语气冷淡：“鄙小之国，就只有如此低劣之策了么？”
王绾负手看着郑国，在他身边踱步，慢条斯理道：“别演戏了。李斯兄早就把你的来路告知清楚了。”
郑国抬起头，用那双绿豆一般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李斯。
在说话上，一个水利专家显然没有这些文人官僚更有谈吐。更何况，此刻他还是一个将死的水利专家。自然骂的不管不顾，难听至极。
“你这小人！原来是取吾之头，做你的投名状！我郑国不怕死，只恨看不到汝等阴谋弄权之辈腰斩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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