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愣住了。
如果他真的是他在幕后操控之一切,这会他绝不会是这样一副茫然的表情。
但愤怒和绝望的郑国已经无法察觉这些细节了。
王绾挥了挥袖子,不容置喙:“拖出去!”
两名卫士进入厅堂,一左一右夹起郑国,利落地把这个倒霉的韩国人拖了出去。
眼前一片混乱,李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不对,不对——
前日夜里,王绾的态度分明与此时完全相反。
王绾看着他,眼中有笑意:“李兄只管回吕相门下,这里我会善后。”
李斯并非昏聩之辈,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恫吓他,何必借我之名?”
“哈哈哈!”蔡泽与王绾相视一笑,接过话头:“不愧是荀子高徒,洞察力过人啊。”
李斯的确已经想明白这两个人在借他唱什么戏。
王绾是蔡泽的耳目。而身为郎中令的蔡泽,他的态度,或许已经可以作为部分秦国意志的反应。
根据王绾那夜所说的话,便可得知秦国对郑国这样的特殊人才是很爱惜的,并不打算把他如寻常间者那样直接处死。
既要郑国老老实实地修关中水渠,又要郑国不在背地里搞小动作,那怎么办呢?
或者严密监视,或者劝其倒戈。
后者当然好于前者。只是,不知他们、秦国又会作何选择。
“二位大人何必戏弄李斯?”李斯有些无奈,又问道:“再者,若是那郑国一心为韩,不领情怎么办?”
蔡泽和王绾的脸仍然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像是刚刚观看了一场喜剧表演,心情畅快。
王绾道:“尽管放心,我佯装受其贿赂,与他交流许久。此人爱民,对治水极负责任。所写的工程书完全可以实施,并无弄虚。”
王绾说得自信满满,而蔡泽的回答就更有几分讳莫如深了。
“总有办法的,既然人已经来到关中,不留下些什么,走不得。”
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厅堂的门外。此时郑国的咆哮渐渐低了,在兵士的押解下离去,只留下一路骂声。
之后,蔡泽再度看向李斯,似乎是想再说些什么。
但他忽然收住了声音,起身吩咐家老送客。就连与他关系密切的王绾也跟李斯一起被送走了。
神神秘秘,搞不明白。
王绾仍是笑眯眯地样子,在走去府邸时喃喃自语:“大人物要来了,我们还不够格。”
而李斯只关心蔡泽是否能够真的帮他一把,忽略了王绾的嘀咕。
殊不知,李斯这一走,正是与他魂牵梦萦的秦王擦身而过了。
造化弄人。
但有时候,人也可以稍加操纵那玄妙的造化。
就在李斯去后不久,少年嬴政便装来访。
“恭迎吾王。”
蔡泽早早站立于门前恭敬等候,行大礼迎接。
“免礼。”
嬴政利落地翻身下马,跟随在他身后的侍卫手按长剑,躬身向蔡泽行礼。
嬴政未有稍作停留,唤起蔡泽,径直与他一起步入正厅。
门外,只剩下两个赳赳武夫守卫在侧。至于方才来了什么人,已经无人知晓。
嬴政径自大步走入正厅,只简短一问:“事如何?”
蔡泽恭敬对答:“臣已将按王上之命,郑国投入大狱,等候发落。”
嬴政颔首落座,眸中意味不明,缓缓道:“关中渠的工程书写得如何?”
蔡泽躬身,双手递上郑国所写的简牍。
嬴政的目光扫过,而蔡泽只是站在一旁,垂首道:
“大王放心,臣已问过匠人。关中大旱,皆因泾水、洛水绕路,不能蓄水灌溉。
郑国的水渠设计详细合理,只要他不做诈伪之事,则渠成可利关中四万余顷。”
嬴政边看边点头:“甚好。此等人才,竟然为间入秦。韩王真是愚不可及。”
蔡泽顺着嬴政的话往下说:“想必韩王以为此计可以疲秦,实则正中吾王下怀。这郑国若非到秦,如何能大展身手?依吾王之谋,其必归附。”
嬴政微微摆手,并未收下蔡泽的奉承,目光还落在手里的《关中渠书》上。
“暗中派人到狱中打点,切勿伤及性命。待其松口,传信于寡人。”
蔡泽愣了一下,思考片刻,这才试探着问道:“王上要亲自下旨释放他?”
“若无诚意,恐其不为我所用。”
嬴政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中充满了志在必得的自信。
“天下归一,还有漫漫长路。富国之计,不可不察。”
蔡泽对嬴政的认可不由得更上层楼,这个少年果然是明主之质。
光是不计前嫌、知人善用、恩威并施这三点,就足可见他驭下的手段。
郑国之事,其实嬴政早有所知。
愚蠢又无知的韩王妄想用一个水工给自己出口闷气,殊不知,不止是他韩国的国土被秦国吞并大半,就连韩廷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早都被秦国的贿赂给腐蚀透了。
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疲秦计,早就被韩国大臣秘密报告给了秦国。
等待这名郑水工的,只能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但当嬴政得知郑国再水利工程上的技术时,他选择了招纳。
于是蔡泽奉命主动接近郑国,拿到他的《关中渠书》。再假意将他投入大狱,先让他吃些苦头,再施恩释放。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心机浅的水利专家十有**会上当,感激涕零。
即便不成,反正郑国人已经来了,也有的是手段逼他就范。
当初嬴政告诉蔡泽自己的这个计划时,就连老谋深算的蔡泽也佩服嬴政的政略和心计。
蔡泽顿了一下,不得不感慨:“吾王深谋远虑,老臣佩服。”
嬴政摆了摆手,还是没有应声。沉吟良久,他这才用轻缓的声音小声问道:“郎中令。今日......她可在吗?”
话题转的有些快,蔡泽差点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微微倾身,回答道:“今日白露在府中抚琴,倒未曾走动。”
嬴政立刻追问:“琴声可传至此处否?”
少年的眼神亮了起来,压抑着渴慕,心思却已昭然若揭。
蔡泽有些好笑,合着大王屈尊降贵、微服私访莅临寒舍也不光都是公事公办,还藏了自己的一点私心。
“......也不知能否听得清。怎么好像什么也听不到......”
嬴政向外张望着,小声自语。直到听见了蔡泽轻轻地笑声,他才装若无事地回身坐正,不自然地微微偏过头去。
“咳,寡人只是随口一问。”
两人沉默相对,气氛稍有些尴尬。蔡泽知道,作为心腹大臣,他得赶紧给嬴政找个台阶下。
蔡泽微微一笑,不等嬴政开口便道:“若王上想要与白露相见,臣这就去安排。”
嬴政喜,却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是稍微动了动嘴唇:“不必了。寡人再略坐一刻便回宫了。”
言罢,嬴政正襟危坐,视线落在桌面。
他挺直背脊,修长的手指交握,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她,一切可好?”
少年的话音方才落下,倏忽一声琴音陡起,好似应和。
琴声一响,嬴政即刻不自觉地握紧双手,克制着心中的激动,却还是忍不住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今日的正厅,窗户是微敞开着的。
微风吹过,带起了窗纱,将室外的光线送进厅内。
而那个熟悉的身影隐约在浮动的轻纱与流光中,咫尺之间,恍如梦境。
嬴政清晰地看到她的侧影,她在客房的门外抚琴,袍袖鼓动。
衣士人之衣,履男子之履。然而云鬓之散、仪态之婉,分明透着美人之质。
少年的喉结下意识地动了动,才刚刚平复的心,忽然就乱了。
嬴政不说话,蔡泽也不说话。
唯有琴声清越,悠然自得,宛如清泉击石,泠泠作响。
琴音起伏,嬴政的心也跟着这节奏时而跳快、时而放缓。
有一阵子,嬴政只是坐着,一言不发。
直到一曲终了,他才忽然轻声开口,带着眷恋。
“真好。”
“大王,您说什么?”蔡泽老了,多少有些耳背。
而嬴政已经恢复了镇定,声音也变得平稳:“无事......”
琴声消失后,嬴政起身欲行。然而走到门前,他却又停下脚步,带着一丝怅然低语:“今日,就当寡人不曾来过。”
蔡泽立即颔首:“是,老臣明白。”
嬴政微微垂眸,最后再看一眼,而后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
这确是一场巧合。
寻岚并不知道嬴政早就知道她藏身于蔡泽府上,也不知道这孩子会在继位后的第二天来到自己身边不远处。
收好琴时,她再一次想起了昨日咸阳宫的钟声。
那是为新王登基而奏响的钟鼓,遍传咸阳。
嬴政登基的那个时辰,她也在一阵阵钟罄声和百姓的欢呼声中来到了街上。从早到晚,忘记了自己那已经养成习惯的睡眠。
她站在人群中,望着高高的宫墙,想象着那个少年如今的模样。她知道,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守护的孩子了。
他是秦国的王,手握着着整个国家的命运和未来。
明明此刻应该释然,可是......
她却觉怅然若失,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感在胸腔里涌动。如果他不需要她了,那她该如何找到借口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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