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与臣去宗正寺”
他们在去宗正寺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摄政王的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羞愤、或是愠怒的颜色,他就只当是风雨欲来风满楼,心中既是惊恐又是害怕,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只如今都闹到了宗正寺,只怕非是几十板子就能解决的事。
他脑中兀自猜测着,难道是那金锏,不免就多看了几眼,那四尺来长,锏身为四棱的金锏,他上一世也曾握持过,是摄政王临终以前让内官与他的,很重。
据说惯熟使弄此锏之人,可以轻易用其将穿着厚重甲铠之人生生砸死,难道他要用它来罚他么?
他开始无尤的恐惧,他要是借着先皇祖宗的名义,就用这金锏生生打死了他,该当如何?
是以,他到宗正寺后,都不敢踏进去,还是摄政王侧身又请了他一遭,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正当他想着要不要抓紧认了错,好让摄政王能够稍微轻饶过他一点时,已听摄政王与那宗伯神色恭重说了很多话语。
说来也奇,他们孟氏皇族宗正寺的主管之人,并非是孟氏族人,反是开国皇帝的皇后张氏族人,一直这样传承下来的。
他此时从摄政王那些言语里,摘里出一句,什么败坏皇室声名,使得皇室蒙羞之类的,而后就是一句酷忍的判决,脊杖一百。
刑具,是那金锏。
是摄政王自己说出的这判决。
你看他就专横跋扈至这等境地,连且对自己的判决,都不容他人插手染指。
等他完全将这些话里的信息领会以后,摄政王已说了句,“请陛下监刑”就自进了刑室,还在望了他一眼后,将那门也都锁了,钥匙就在他拿在他自己手中。
他转即从那刑室门上的窗格里,看到摄政王动手除去身上衣物,赤着脊背,跪在刑架前,伸出两手去,让刑吏将他手腕悬吊起——
他将看清摄政王脊背后,非是与其身躯一般光洁如玉,而是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灼烫痕迹——看那形状,似是与这金锏一样——那刑吏已道声得罪,就即握持着金锏,往摄政王身后打去,只且一下,就是一道开裂的血痕。
他眼中从来坚毅如山的摄政王,身躯不由猛地一颤,却又立时跪正了,听任那金锏继续击下。
那之后,除却沉重的击打声,以及沉闷的呼吸声,其间不闻任何声音,可却吵得他耳里,心上都是烦闷疼痛不已。
那宗伯像是什么都没闻见,只在一边烹茶喝,“这样会打死人的——”他与那宗伯说,求他从轻处置就罢了,那宗伯只斜眼扫了扫他,“陛下放心,打不死的——”转即又继续喝茶去了,全不关心一般。
当他再往刑室里看时,那背后已是血肉淋漓,那道灼痕也都没了,那刑吏还在往那血肉上砸,砸的血肉飞溅,他惊恐地叫了一声,那宗伯随即怨怪地瞪了他一眼,转即提着茶壶走到跟前来,倒了一杯问他喝不喝。
他哪有心情喝茶,只道不用,又求他这便够了,不能再打了。那宗伯并不理会他,只喝了倒好的茶,而后状似闲聊地说道,“陛下第一回来?”却也不用他回答,下巴往里面一扬道,“摄政王倒是常来”。
他心中满是震愕,将要问为何,那宗伯又道,“陛下知道,那道痕迹是怎么来的么?”。
他摇了摇头,那宗伯回忆口气道,“那年,摄政王应是十二岁,又好像还不足十二岁,也忘了,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了。先皇让摄政王从旁理政,实则依因先皇那时御体不豫已久,摄政王基本是全权理政了,诸事纷杂繁难,不免烦冗忙碌,只忙中总不免出错。那年秋决,摄政王勾误了一个人名,后为中书发觉封驳了回来,及时更正了这错谬。”。
“先皇知道后,便让摄政王来宗正寺领一百杖。”
“刑杖?”
“讯杖,尖头裹了铜皮,一杖即可破人肌肤。”
他听的惊愕不已,那宗伯却只是淡淡声气继续讲述道,“讯杖完毕,又将那金锏烧的红烫,在摄政王背后烙下了那道痕迹,以此永生戒惕他,生民性命不可有半点误伤,之后又让摄政王去午门的酷日之下跪省了三日——”。
他忽而想起他从前无意射到那小内官后摄政王的暴怒,可,“父皇那样慈面仁心,怎会这样对待摄政王?”。
那宗伯只是一笑,道,“摄政王,不同于陛下,不同于任何人。”而后对他道,“刑已毕”。
他这才看到刑架下那个俯伏着一动不动的血人,直到他在门口呼喊了很久,那一团才有点动静,青枫凑过去,从他手里拿了钥匙,打开了刑室的门,他急忙跑到跟前去,却又不敢动他,也不知道哪里还能动,就连话都不敢问一声。
摄政王好半天才在青枫的帮扶下,费力地俯身跪正,气如游丝道,“罪臣不宜再秉持国钧,此后自将在王府负罪省过幽居不出,苌楚以后就交给陛下了。”。
就这样一句话,摄政王断断续续说了一刻钟,才全部说完,而后就叫青枫带他回去了。
他是之后才知道,这一百金锏,砸碎了他七节脊柱骨头,他此生再无法直起身来了。
那之后摄政王果然就居家不出,也不见客。
这个客,也包括他这个皇帝。
他派去与摄政王看病的太医都为青枫劝了回来,连摄政王的面都没见着,他终是自己理政了,全没有任何头绪,摄政王与他的手书,将一切都写了下来,又道,诸臣尽皆贤能,陛下亦不必太过忧虑。
这样一直过了半个月,与同上一世一样,摄政王府的内官与他送来了金锏,言说是摄政王病危,大限也就在这几日了。
这比上一世,还早了二年,是他害死了他。
要他对他的丧事,一概从简,不必操办。
又道,他是死有余罪之人,陛下不必于此命定之事伤心难过。
他那么期盼他死,可当听到这个讯息以后,他又伤心难过得无法自抑,不顾那内官极力劝阻,要去见摄政王,但在这之前,他还要去宗正寺治两个人的罪,一是那刑吏,二是那宗伯,执刑残刻,荼酷人命。
可那宗伯却拒不认罪,直言是摄政王并非因刑致死,只是命定之事。
在他逼问之下,与他说了个他从来都不知道,却一直存疑在心的皇室隐秘。
苌楚孟氏皇室,依因族中遗传性风疾作祟,从无人能活到三十岁,甚至鲜少有人活过二十岁,摄政王时年已二十六岁,已比所有皇室人员活的久长了。
是以,并非什么怪异之事。
也俱是因此,宗正寺才由开国皇帝妻族后人掌管主理。
他忽而想起几年前,小皇叔对着满宫生长的繁茂苌楚树木,兴起的那句感叹,“苌楚无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则有身为患,有待为烦,形役神劳,唯忧用老,不能长保朱颜青鬓,故睹草木而生羡也。”。
此时他方真正理解这句话,随即后知后觉地得出个结论来,“难道小皇叔从来都无意从朕手中夺权?”。
那宗伯闻言好笑道,“这本就是摄政王的苌楚,何来与陛下手中夺权一说?”。
“你说什么?”
那宗伯倒是为他问得一愣,以为是他哪里说的不够清楚,遂又郑重地说了一遍,“我是说,这苌楚的君主,本来,也从来都是现在的摄政王——”。
听在孟砚耳中,直如闻得一道闷雷,“这尽人皆知之事,陛下却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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