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苒出生于保阳城,虽然距离北津城只有一个小时车程。
但生活却全然不同。
她的家乡只有种不完的冬瓜棚、辣椒田。
赚多赚少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若是年头不好,下两场冰雹大雨,爸妈就很难保本。
她父母的梦想是供她考到北津城的华北大学。
在他们眼中这就是最好的大学。
上了华北大学,她就能镀层金,得到高知分子的身份。然后嫁个高阶层的人。
是了。
父母觉得,她就应该为嫁个高阶层的人而奋斗终生。
而冯苒也一直这么认为。
她成绩不错,也很努力。
在19岁那年成功考入华北大学法律系。
大三那年,她认识了同校同系的男生梁承德。
梁承德跟她有很大区别。
他是北津城本地人,父母也是北津城电厂正职员工。
在北津城有房有车,生活费也是她的两倍之多。
所以冯苒便认为,
梁承德应该就是高阶层的人了。
而且,她很喜欢梁承德。
除了家庭阶层不同,梁承德跟她最大的区别就是——勇敢。
梁承德是学校风云人物,不管是什么活动都会努力表现,爱好于出现在大家的视野当中。
在班级中,也是努力活跃气氛的同学。
跟同学和老师都相处得很好。似乎华北大学2区的人都认识梁承德。
而她不同,
从小只知道埋头学习,没什么个人爱好,也不喜欢与人交流。
她非常不擅长说话。
跟别人社交会让她颇有压力,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所有人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所以,梁承德追了她一个学期,跟她表白时,足够勇敢和耀眼,所以她同意了。
那个连名字都平庸无比的女生。跟梁承德在一起后,所有人也记住了她的名字。
父母对梁承德很满意。
梁承德的父母不喜欢她,好在梁承德喜欢她。
他为了让他父母接受她,想出了个无可奈何的办法。
毕业后他们就很快结婚了。
赶在冯苒显怀之前,将婚礼匆匆忙忙地办了。
她一直以为,生活会像她父母、表姐、姑姑、小姨,跟她身边的女性一样,平淡美好如常的进行下去。
她以为怀孕,
只是单纯的生个孩子。
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怀孕的苦楚。
孕初期的孕吐,孕中期的乳腺胀痛,孕晚期的水肿。
这些她曾听闻的,见识过的,在这十个月中都一一经历。
但没有人告诉她,
愈演愈烈的尿频会伴随她整个孕期,她的睡眠越来越少,精神涣散,记忆力下降。
原来妊娠纹不止出现在肚皮上,
她的手臂、小腿、大腿、屁股都没能幸免。
她像是被撑破的皮球,浑身上下都伤痕累累。
肋骨疼痛、趾骨疼痛、腰痛、关节疼痛、肠胀气、严重水肿、尿频……
从90斤到183斤。
也没有人告诉她,
怀孕会令她呼吸困难,孕晚期每天都要吸氧,不然就会窒息。
她的饮食习惯也在孕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爱吃辣、爱吃红油、爱吃榴莲螺蛳粉。
这些习惯,与她体内的孩子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的基因进入她的身体,将他的一部分留在体内,也将她的一部分彻底改变。
冯苒时常觉得恐怖非常。
母亲、小姨、表姐、姑母,这些身边的女性告诉她,这些都是很正常的现象。
这时她们开始告诉她,自己在孕期同样体验的各种苦楚。
可为什么不早说。
在我正在经历的时候,你们才告诉我。
冯苒首次感到绝望。
……
一天清晨,羊水破了。
梁承德开车带她去医院的路上,剧烈的宫缩一波又一波。
她开指很快,疼得不会说话。刚到医院就被医生护士带着爬楼梯做检查。
梁承德手忙脚乱跟在她的身后各种签字。
冯苒只记得自己进入内检室时她还在疼。
医生让她躺在那奇怪的床上,命令她岔开双腿。
她不敢忤逆,忍着疼痛照做。
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脱掉内裤,鸭嘴钳撑开入口,医生的手臂探进入口。
生硬的,不打招呼的。
被侵犯的感觉。
“三指。”
医生道。
下一秒,不加停歇的。
她又被带进待产室,监视胎心。
走路过程中,羊水不停地从她的双腿流下来,黏腻的,湿热的。
她总怀疑自己漏尿。
待产中,
冯苒的心跳因恐惧而紧缩。
四指时,她终于打上了无痛。
她很感谢,自己找了个高阶层的男人,可以让她打无痛针,没有网络上那些产房分歧。
可是无痛打完,
为什么还是这么疼。只是换成大腿和胯骨疼。
十指时,终于进入了产房。
她以王八躺平的姿势将自己的产道完全打开,将入口曝露在所有人面前。
令他们清楚观察情况。
“不要叫!不要叫那么大声!你这么叫有什么用?!只会让你的力气更快耗尽!”
“不能这么用力,来,看着自己的肚子用力!”
“不对!不要瞎用力!你还要不要生了!”
直到冰凉的东西贴在入口,她连打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
“咔嚓——”
切猪肉的声音。
是什么被切开了。
一股热流淌了出来,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方才怒骂过她的医生柔声安慰道:“干得好,姑娘,很棒。”
干得好。
冯苒热泪盈眶,终于哭了。
原来她一直忘记哭了,疼也没哭,屈辱也没哭,直到这一刻——得到夸奖和安慰的这一刻。
她如梦初醒。
似乎方才的一切是一场噩梦。
弯针刺穿,
它在缝合她。
它在叮咬她的糜烂。
良久后,冯苒感觉到一股暖流,似乎有什么东西淌出来了。
“医生,医生……”
慌张间,她请求医生查看。
医生侧目看了她一眼,平淡道:“没事,你拉屎了。”
她看起来司空见惯,默默将她身下的垫子换了新的。
冯苒怀疑自己听错了,脱口而出:“我怎么憋不住?”
“刚才给你打了止血针,憋不住很正常。”医生还算耐心,回答完她才出去。
产房空荡,只剩下她一个人躺在产床上。
她的孩子放在一侧的推车上,那张皱巴巴的脸面朝着她。
好陌生的脸。
这张陌生的脸正在竭尽全力地朝着她哭喊着。
冯苒竟然提不起一点母爱。
不是说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吗?不是说母爱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可我怎么只觉得陌生。
她突然想到她不会做母亲。她对这个职业感到迷茫和恐惧。
也许是感觉不到她的爱。
那孩子才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出了产房,
医生将孩子抱到她的身侧,让她喂奶。
冯苒道:“能不能喂奶粉。”
“我的奶水不多,也不太会……”她试图找个合理的借口来拒绝自己不想做的事。
医生没说话,王连芳先道:“就是因为不多才要孩子多吃,多吃一吃你的奶水就多了!”
“再说了,哪有女人不会做母亲的,多做你就会了。”
一旁的母亲也点点头。
“小苒,孩子吃了母乳才有抵抗力的。”
借口没有用。
但她没骨气无厘头拒绝。
她不会,从小就不会。
女人似乎都不太会。
她想。
就像母亲不会因为自己而拒绝父亲的挑三拣四,努力将自己毫无天赋的饭菜做得合口。
就像小姨不会因为自己而拒绝姨夫的试管婴儿请求,实验落卵、流产7次,耗时六年,她总算生下了孩子。
就像表姐不会因为自己而拒绝传宗接代,结婚四年生了一对金花,前段时间又刚刚怀孕。
女人拒绝他人,需要绞尽脑汁,找东找西找一个全世界都能接受的理由。
足够大义凌然、迫不得已,令人挑不出错,丢不了娘家、婆家以及女人群体脸面的理由。
冯苒没再说什么,
陌生的孩子正生硬地吃奶,像是老虎钳咬着她的肉。
“承德,你给小川换个尿布,我腰有点疼。”
梁承德:“我一个男人哪里会这些。”
“妈,你来换。”
王连芳埋头干活,呶呶不休:“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安逸了。以前我生承德的时候,头天生的,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
“你这天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我给你讲,你这身子会好得很慢的,到时候养不好身子,怎么生二胎?”
冯苒:“近两年我不想生了。”
王连芳抬起头:“你任性什么?我也是为了你好,反正你早晚要生,不如就趁这两年,到时候两个一起带着也顺手。不然你以后再生,耽误的是谁的时间?”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到我这个年纪你们就都懂了……我走过的路,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知道吗?还有我一直都告诉你,不要老给小川喂奶粉,奶粉哪里比得上母乳,孩子现在肠胀气都是因为你总是给他喂奶粉。你说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就这么不上心,整天就想着自己怎么舒坦,那个吸奶器大几百块钱,还不如亲喂呢……”
冯苒想睡会觉儿,却不得松懈。
她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妈,我前两天也说了,小川把我咬破了。”
王连芳啧了一声:“涂点香油就好了,都这么过来的知道吗?”
“哪有女人不过这一关的。”
“我看就是承德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依着你的性子来。小川都快满月了,这才长了多少斤啊?”
“孕期你吃得那么胖,小川生下来只有四斤八两,还不是小川心疼你。那些好东西都进你肚子里了,现在让你喂个奶你都不乐意,谁家当妈像你一样……”
冯苒困得不行,正想喊一声承德。
却发现梁承德不在房里。
不知何时出去的,无声无息的。
她只得听着王连芳的声音入睡,她太困了。
合上眼没几分钟,她的心口骤然一疼。
像是身体令她强制开机了。
原因只是小川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无数次被身体的条件反射叫醒,孩子出生后的二十多天,她都没有睡个好觉。
明明很累,身体却依旧反复叫醒她。
就好像它突然放弃了。
将她放弃了。
身体的本能不再以她为主,尽管她疲惫不堪、濒临崩溃。
冯苒再一次感觉到绝望。
一种被全世界背弃的绝望,这一份子中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房间里,只剩下一盏夜灯陪她。
孤零零的,
昏暗的、行将就木的一盏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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