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人请起。”
官阶是官阶,年资是年资。于面子功夫这一道上,沈夜北一向做的很足——为表“诚意”,他甚至亲自将林、金二人扶起,一边叫仆从为两人看座奉茶,一边坐到正中的主座上,态度甚是随和:“林部堂(注1)和金部堂夤夜(注2)前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了。”
“哎呀督军大人!不敢不敢。”
金明远连连摆手,顺便笑眯眯地把“副”字给省略了:“下官们岂敢跟督军大人谈‘商量’二字……不过确实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要事须向您请示呀。”
金明远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说起话来也是油嘴滑舌,是个标准的官场老油条。相比之下他身边的林啸武却堪称面目严肃,从一进来就黑着脸——说他是“黑着脸”可能着实有些冤枉,或许这副表情也只是从娘胎里自带的出厂设置罢了。
沈夜北于是转脸看向林啸武。后者见他目光投向自己这边,脸于是更黑了:确切的说,是比之前更加紧绷了些。
想了想,他便直截了当道:“沈大人,前两天京都城死了个洋人公使,可朝廷直到现在都没拿出个章程来。中原七省的乱匪眼见着就要越过长江了,咱们该怎么办?”
沈夜北略作沉吟,没有立刻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我来东南时间不长,对于这里的局势,二位当比我更清楚……请问两位部堂大人,以前各府、州、县都是如何处置太平道一事的?”
这小子岁数不大,人可是挺精呐。还知道踢皮球?
林啸武皱紧眉头,正要说些什么,金明远就乖觉地接过搭档的话头,笑眯眯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个底下人呢,办事自然也要遵循朝廷规制滴~从前太平道本就只在中原那一亩三分地闹腾,祸害不着江南,即便偶尔有几个不知好歹的作妖,下官也叫下辖各地方官员打起一万个精神应对,务必全面落实上级指示精神,做到不错抓一人也不放过一个——”
沈夜北一听见他这标准的官腔,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金部堂,”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也笑眯眯了起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一经发现就地剿灭,对么?”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金明远连声道,一边竖起大拇指,脸不红心不跳地拍起了马屁:“督军大人果然年少英明!”
“金部堂谬赞。”沈夜北继续虚伪假笑:“既然如此,以前是怎么办的,今后就还怎么办吧。”
金明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啸武粗声粗气道:“沈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讲!以前是以前,那阵儿朝廷从来没说不让剿匪;可现在——明人不说暗话,上头已经对乱匪们的行径给予默许了!这种情况下,如果再维持原来的高压态势,势必引发京都高层甚至太后本人的不满!”
沈夜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正色道:“林部堂所言甚是。那么以林部堂之见,是否也应效仿中原,对接下来太平道的活动予以招抚、放任甚至支持呢?”
林啸武一拨浪脑袋:“沈大人,下官可没这么说过!”
沈夜北笑了笑,声音很是温和:“那么林部堂,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林啸武梗着脖子,语气生硬:“下官要是知道该咋办,还会连夜赶来向沈大人您请示吗?”
沈夜北于是又笑:“哎~林部堂太高看我了。本官身为副总督,总领军务,只是东南地区的武将之首。这地方政治上的事情……本官怎好越俎代庖。”
听到这话,林啸武、金明远二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此行之前,他们原本留了两招:
第一,先放低姿态探探沈夜北的口风。毕竟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小孩子,经验履历浅薄、人情世故上欠缺历练,说不定只要稍稍忽悠两句就能上套、替他们出头当太后面前的替死鬼——
现在的情势已经十分明了了:太后想扶持太平道,可洋人却想剿灭了太平道。太后的大腿都没洋人胳膊粗,最后肯定还是得走回“剿”的路线上去;然而在洋人发威之前,该怎么做才能顶住太后的压力、能糊弄就糊弄,把太平道乱匪逼回北方呢?那就只能明里安抚、暗里继续剿匪。可这件事如果不拉个垫背的就去做,风险太大了。
所以这第一招,就是要让沈夜北带头安抚,他们自己则“灵活把握”,届时万一太后被洋人逼急了又当又立想抓个典型杀给洋人看,那也轮不到他们二人。
第二,万一这位沈副督军油盐不进、看穿了他们的第一步,那就只能撕破脸皮、以“督军才是整个东南唯一能够做主之人”为借口,软硬兼施,逼迫他承担起主体责任!须知督军须总领一方大小事务、出了事自然也要承担主要责任,只要他们二人齐心,沈夜北就断没有能脱离干系的可能!
然而现在……这他妈又是什么情况?
“说来惭愧。”
那厢,沈夜北面带愧疚、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在我之前,其实地方上并无‘副督军’的先例,还是承蒙太后器重,让我得以在二十岁这样的年纪忝居高位。可两位也看到了,本官即便做了东南行省的副督军,毕竟年岁太轻,于行政事务上一窍不通,所以赴任之前曾请过太后口谕,暂时只掌管军务,并由二位部堂大人在政务上对我多加指导……我这么说,两位大人可还明白?”
明白。怎么可能不明白!
林啸武还好,金明远脸都白了。也就是说,眼前这厮离京之前特意在太后那里撇清了自己将来可能承担的政治风险——这小杂种,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么精!
“下官还有话说!”
林啸武是个出了名的倔脾气,索性拿出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来:“就算您只管军务,可,可之前这一年咨议局不也是政务吗?您能管咨议局的事情,怎么就管不了太平道呐?”
沈夜北微笑道:“咨议局一事,本官离京之前已经向太后和摄政王请示过了,属于特事特办。”
林啸武瞪圆了双眼问:“那,太平道这事儿就不能再特事特办一回吗?”
沈夜北无奈叹息一声:“两位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朝廷对此事从无明旨。这种情况下去问太后她老人家要一份明旨,合适么?”
林啸武咬了咬牙,继续发难:“可就算这样,是剿是抚也不是我和老金两个人能做得了主的!真要剿匪,你们军方也脱不了干系!”
“此言差矣!”
孰料,方才还一本正经和稀泥、没理搅三分的沈夜北,此时却忽然抬高了音量。他索性从主位上站起身来,过人的身高登时给了在场两人以无形的压迫之感。
长睫之下,幽绿眸中冷光乍现:“我朝建立二百余年以来,从未有过以军人镇压百姓的先例!若这次真动用军队予以围剿,就等于越过太后、越过朝廷,将太平道直接定性为‘谋反’‘叛乱’——”
语气陡然转为狠戾:“届时,您二位麾下也有军队,也要出兵镇压。真若出了什么严重后果,本官孑然一身,左右不过一颗人头落地;两位部堂大人家族枝叶繁盛,亲眷遍布四方宇内——是想拿九族的人头,跟本官赌上一把么?”
所有退路全部堵死。图穷,匕见!
“……沈大人呐!”
林啸武还在反复细品他话中之意,金明远已经反应极快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鼻涕说流就流:“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见老搭档都跪了,林啸武也横下心来,气哼哼地跪在了金明远旁边。沈夜北踱着步子走到金明远面前,苍白如雪的脸上并没有之前语气里的那种狠戾,反而始终保持着随性平和——
他俯下*身去,伸手将金明远扶了起来,声音也重归温和:“我这人是直脾气,不喜欢官场上那些蝇营狗苟、互相倾轧的做派。但若有人一定要试,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这话等于是摊牌了。金明远和林啸武只能忍气吞声,重新放低姿态——这一次,是真的不得不放低姿态:“下官……明白。”
沈夜北续道:“两位的困难我都知道。若真想让我帮忙,就拿出全部的诚意来,不要绕圈子、做陷阱等我跳进去,再落井下石——敢这么对我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二位大人,明白了么?”
“明……明白了。”
金明远这才上前半步,嗫嚅道:“唉!沈大人,实不相瞒,我和老林都是曾经在政治上犯过大错的人,现在这种形势下,对于太平道的态度就等于对待太后的态度——抚是忠臣,剿就是奸臣!可您这般睿智之人,肯定也能看得出来,这太平乱匪……它绝不能放任啊!一旦放任自流,江南地区可就要跟着遭殃了!太后这会儿因为洋人吵着要还政的事,肯定正在气头上,难免一时冲动就想着利用乱匪对付洋人,可洋人哪是区区百姓能对付得了的呀!”
他重重地喘息一声,才又继续大吐苦水:“甲子政变那阵子,下官和老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这次如果为了保命,明面上肯定得按照太后的意思,接纳这些乱匪。可这么做却会后患无穷——”
“一者,老百姓是肯定要遭殃了。江南、尤其沿海一带,百姓和西洋往来频繁,不可能在太平道泛滥之下不受任何冲击。二者,朝廷没有明旨,即便我们揣摩上意、不再主剿,可洋人那边如何交待?真要再出了类似京都使臣被杀的恶劣事件,朝廷这边如何交待?以后万一太后又后悔了、不愿意得罪洋人了,我们这些‘主剿’的,那还能有活路吗?”
“——沈大人,这就是我们俩现在的处境。简直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个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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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部堂,即总督的别称。
注2:夤(Yin)夜:凌晨3点至5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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