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学生是如此的热情大方,以至于沈夜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你好。”
握手礼,作为典型的西式礼节,并没有所谓男女之辨。刘可珍和他握了手之后笑容更灿烂了:
“沈先生,我们京都大学法学系、文学系和历史系最近要联合举办一场讲座,邀请一位校外嘉宾前来为同学们做场演讲,不知可否有幸邀请到您呢?”
“是啊沈阁臣!”
“沈大人,对于新政未来的方向同学们一直都很好奇,也希望通过您能了解更多细节!”
……
学生中附和者甚众,一个接一个的令他应接不暇。身为封建官僚却被最反封建的新式大学学生邀请演讲,这是沈夜北此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周昱山也适时地给他打气:“沈阁臣,同学们都如此热情地邀请您了,就来走一走、看一看嘛!看看这个国度里最有朝气、最有希望的地方,说不定还能给新政找些灵感呢?”
这次沈夜北没再犹豫。他郑重地思考了一番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得到他的应邀,在场所有晨跑的学生都欢呼雀跃了起来。临走之前,刘可珍更是完全没有男女大防观念地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背着手后退了几步,边退边道:
“刚才就想对您说了——先生,You are so gorgeous! Like an elegant sculpture!”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男同学们立时就大声开始起哄:
“吁——!刘同学你这也太赤-裸-裸了吧?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家主动向男人表白,还拽洋文,不臊得慌嘛?”
刘可珍丝毫没有害羞的意思,反而针锋相对地辩驳起来:
“你们懂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新女性如我刘可珍,又岂会如旧女性一般在乎什么礼教束缚、伦理纲常?平日里诸君言必称思想解放,怎么到了女人这里就变了味啦?”
“刘可珍你别听老赵讲大道理,他是怕你被别人捷足先登……哎唷!”
……
一片嘻嘻哈哈的混乱之中,十八-九岁的青年学子们闹作一团。待他们走远了,仍留在原地的周昱山才长长叹息一声,道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沈阁臣,实不相瞒,这次说是要你给同学们做一次新政宣讲,其实……演讲过程中可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希望你不会感到突然或者被动。”
沈夜北扭头看了他一眼:“此言何意?”
“如今的局势其实已经很明了——楚帝国,已然处于大厦倾覆的前夜了。”
周昱山索性直言不讳:“这群孩子,是整个国家里思想最开化、头脑最清醒的年轻人,深谙国内外的真实差距,对帝制已然唾弃到了极点。所以或许,他们会在座谈中提出一些相当刁钻的问题,希望届时你不会觉得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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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周之后的清晨。
京都大学,礼堂。
这座礼堂占地面积十分之大,大约能容下千人有余。因为听说了“内阁总理大臣即将进校园与同学们交流”的消息,学生们早早地就挤进了礼堂之中。先来者自然能够抢到靠前的位子,后来者则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后面发出时运不济的哀叹。
至于那些起来晚了的,则只能“自食其果”,被迫挤在礼堂过道之中。到了最后,礼堂里竟已经没有可供人出入的缝隙了!
沈夜北是在约定时间的十五分钟前到场的。独自一人,没带护卫,也没有开车,而是步行前来。
他今日穿了身风格简约的西式便装,没打领带,领口稍微敞开着,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堪称优雅随和的气质。当他走上台前之际,前排一些胆子大些的女生不由纷纷张大了双眼:
她们不是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然而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本人。怎么说……已经不是“帅”这个字能形容的程度了——
东方与西方所有的美,完美统一融合于一人身上,并且还能丝毫不令人感到冲突或者违和。深邃立体的五官,精致的面部轮廓,雪白无瑕疵的皮肤,修长高挑的身形……这世上,本不该有如此绝美到几乎不真实的男子。
相比之下,此前被报纸上连篇累牍传播的他的照片,简直无法廓清他容颜的十分之一。
毫无疑问,沈夜北的容貌极具冲击力和侵略性。然而在所有人或好奇、或期冀的目光注视下,他开了口,语气却是极其平和——甚至,是有些害羞的:
“京都大学的同学们,今天能站在这里和如此优秀的诸君交流,我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此刻的感受:诚惶诚恐,深感荣幸。”
身为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开场白竟然如此谦卑,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混在学生堆里的记者们兴奋地举起手中相机,对准他的脸“喀嚓喀嚓”地疯狂拍起照来——
明天的头版头条,已经有了。
——惊天爆料,冷血强悍的帝国总理大臣竟然是这样的人!欲知详情,请君订阅本报,本报将持续追踪、为君解谜!
“接到教授和同学们的邀请之后,对于今天所要演讲的主题,我回去后琢磨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想好该从何处讲起。
我国自梅远山提出‘改良器物技术论’以来,若谈‘维新’,如今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改来改去,却始终不得要领,至今日方才有了实质进展,可始终还是落后于诸国列强太远,且差距越来越大,实在难以谈得上是什么可供大肆渲染、夸夸其谈的壮举。”
短短数句,不光是之前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编造新闻的记者,就连此次邀请他来的周昱山和刘可珍他们都惊呆了。
他们是在做梦吗,有生之年,居然能听到帝国第一权臣、新政如今的主持者,亲口承认“新政”的失败?
是他们疯了,还是沈夜北自己疯了?又或者,在场所有人都疯了?
“既然还是老生常谈,也就没什么可赘言的了。”
最开始的羞涩和紧张渐渐淡去,现在的沈夜北神情也和语气一道、愈发从容起来:“无需我废话,同学们想必也能猜得出来——所谓新政,仍旧不过新瓶装旧酒,再说多少聊以点缀的漂亮话,也不过是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
所以接下来,我想把时间留给同学们。关于新政也好,其他相关事项也罢,无论你们想要问些什么,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了前面那惊掉所有人下巴的“铺垫”,对于他的这一承诺,学生们反而开始敢于相信了。早就有所准备的刘可珍第一个举起了手,然后在沈夜北的示意下站了下来:
“请问沈先生,您认为新政之所以效果不佳,根源究竟在哪里?”
沈夜北正视着她那双求知欲强烈的眼睛。他的回答非常简洁:
“在于封建专治,以及中殃集全。”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原本还在悄声议论着什么的学生们立时噤声,安静得仿佛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厢,刘可珍还在继续她悍不畏死的发问:“也就是说,沈先生认为,是封建制度阻碍了新政的实施,对么?”
却没想到,沈夜北的回答比她还要接近“本质”:
“确切的说,是登峰造极的皇权、说一不二的人治、对于权力极度缺位的监督与制约,以及民间对权力的极端迷信、利出一孔(注1)的传统社会治理方式,共同造就了新政的必然失败。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任何改良性质的改革,最终都必将无疾而终。”
学子们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坐不住的原因有很多,当然,绝大部分都是被极度惊吓所致。
他们从前都以为,只有自己这些个顶尖大学里的“精英”才会如此叛逆,却没想到真正的“反贼”竟在朝廷中枢——甚至一路上,忍气吞声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子!
刘可珍得到了超出想象的满意答案,一时间竟有些失语。紧接着又有一个男生举起了手:“沈阁臣,请问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您认为不推翻封建治度,就无法实行新政、改善民生?”
“这位同学。”
沈夜北微笑着看向他:“你的问题是有漏洞的。首先,改善民生并不是什么难事——先进的科学技术可以极大提高粮食产量,保证每个人至少不会死于饥饿,所以新政与民生并没有太大关系。至于新政本身……”
他淡淡道:“推翻封建治度,本身就是革命。革命,比起实施所谓新政,更能从根源上彻底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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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利出一孔,意为给予利禄赏赐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从事耕战。出自《管子·国蓄》、《商君书·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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