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京都学子(三)

这在今时此地,是个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台下师生们面面相觑——即便是他们中最激进的人所预先准备好的提问,也都不会触及这一“禁忌”。

当年菜市口刑场上被活剐三千刀的谭汝霖等“甲子维新四君子”,足以让这个国度里绝大多数人、包括有良知的文人士子在内,全都噤若寒蝉。区区维新就足以让朝廷如此忌惮,何况是改朝换代式的革命!

“请问阁臣,相比腥风血雨的革命,相对温和渐进的君主立宪是否可行?”

半晌过后,才有人站出来打圆场。沈夜北挑了挑眉,压压手示意提问者坐下:

“好问题,这也是朝廷目前正在做的一项尝试。至于可行与否么……实践出真知,各位或许都可以亲眼见证。”

提起君主立宪,方才“革命”带来的火药味便逐渐消散了下去,现场气氛也重新活跃起来。于是又有学生举起手来:“沈先生,您刚才说新政与民生关系不大,那么实施新政又能带来什么好处?”

没等沈夜北回答,便又有个刺儿头学生抢先站了起来,满嘴火药味地质问道:“对啊,新政不就是要让大家伙儿都能吃饱、穿暖、住好吗?要是这些最基本的需求都解决不了,那还折腾个什么狗屁新政!”

“这位同学的思维方式非常典型。凡事不辨黑白,只问利弊,一看就是我们楚人特有的脑回路。”

沈夜北微微一哂,脱口就是一句辛辣的讥讽,引得一片哄堂大笑。笑声中沈夜北也缓和了神情,语气不疾不徐:

“诸君先不用发笑,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现实。甚至可以说,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民众都抱有同样的想法。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个民族,从古至今几千年来,颠沛流离、十室九空的时候太多了。

每逢朝代更迭或是异族入侵,都会有一大批人在极度痛苦挣扎中死去,白骨蔽野这种事史书上绝非罕有。而正是这样的生存环境,最终造就了我们这个民族独特的心理与本质。

没错。在场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都是被一代又一代‘苟活即胜利’的基因筛选后的产物。正因如此,我们从出生起,骨子里就已经渗透着对‘不稳定’的恐惧以及对活下去的渴求了。也正是这样的恐惧与渴求,造就了我们如今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如下几种独特思维方式——

其一,放弃对外部世界的探索,转为无限向内收缩、刀刃冲里做无谓的恶性竞争;其二,失去信仰与敬畏,精神世界极度匮乏,擅长用虚伪的道德掩盖自己犯下的罪恶;其三,信奉弱肉强食和社会达尔文主义,鄙夷弱者的同时一味谄附强权;其四,缺乏基本的逻辑思维能力,短视贪婪,满足于最原始的物欲与兽性本能……就比如,绝大多数楚人的真实心声:

——谁给我一口饭吃,我就拥护谁的统治。哪怕毫无尊严、自由、活得如同一头真正的畜牲,也能甘之如饴、甚至还从中品出无上的优越感来。什么变法革新,什么平等自由?统统见鬼去吧。”

台下愈发沉默了下去。沈夜北续道:

“当然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绝大多数普通百姓会觉得以上都是狗屁。饭都吃不饱,谈什么尊严和理想?可既然我今日能受邀站在这里,就证明了即便是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也仍能有人跳出几千年来的思想桎梏——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用‘诚惶诚恐,深感荣幸’这八个字来形容我此刻的心境。

因为你们,让我看到了这个国家未来还有希望,而非数千年来永夜一般的黑暗。”

对于一个年仅二十五虚岁的帝国“宰相”级别的权臣而言,以上这些话语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自身的人生阅历,却又奇迹般地契合他此时此刻的身份。紧接着又有学生站了出来:

“我们可以把您的话理解为一种变相的‘精英主义’吗?”

沈夜北不由莞尔:“这位同学,你太抬举我了。精英主义只会教导你们民众有多愚蠢,以及如何利用他们的愚蠢为自己攫取利益。照此来说,儒学尤其后来的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已足以让诸君领悟精英主义如何愚弄民众的真谛;且朝中衮衮诸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践行精英主义的榜样。岂容我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

他这风趣的回答又引发场下一片善意的笑声。沈夜北耐心地等笑声淡下去之后才道:

“不过,这位同学的发言却正当其时。从所谓‘精英主义,可以引申出另一关键问题:开启民智。”

“诸君大概有所耳闻,我曾在东南行省做过副督军,在任期间只做过一件大事,那就是设立咨议局。咨议局制度并非着眼于当下,而是面向未来——探索实现基层岷渚的可能。

所谓咨议局者,即:官方在实施一项政策之前应先向民间征求意见,民间再向官方反馈该政策的可行性,广泛展开讨论之后集思广益、兴利除弊,最终避免政策落地时水土不服危害百姓、劳民伤财。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很美好的制度,真正推行下去却遭遇了来自官民两方的阻力。

官员认为百姓都是不明事理的泥腿子、不配给自己提意见;百姓则要么对参与政策制定修改根本不感兴趣,要么滥用这种权利大肆纠缠、谋自己一家一户之私,也就是所谓‘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式的‘按闹分配’——而后者又必然让原有流程更加滞涩。如何平衡公正与效率、兼顾民意与合理性,成了后期咨议局制度推行下去的最大难题。

但以上所有的问题都还只是表象。本质是什么?是教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教化和文明。

要让所有百姓都接受现代文明的教化,这就是新政、甚至以后所有变革的根基所在。这种教化并非自然科学知识的灌输,而是一种群体观念上的转变——那就是,自由、平等、法治以及公民意识。而这种教化,也绝非只有百姓需要接受,官员们更应以身作则、做出表率。”

刘可珍这时又举起了手。沈夜北向她点了点头:“请讲。”

“沈先生,什么是公民意识?”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抛出了又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我们不都是帝国的臣民吗?”

“关于公民意识的定义,‘大西洋辞海’将其解释为‘视自己和他人为拥有自由权利、有尊严、有价值的人,勇于维护自己和他人的自由权利、尊严和价值的意识’。这种意识通常还包含公民对于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

沈夜北微笑道:“也就是说,你是帝国臣民也好、共和国国民也罢,只要具备了此等意识,你就是真正的公民。

所谓勇于维护自己的权利,通俗来讲,当官府没有正当理由地破门而入时,你应当勇于维护自己作为公民的私人财产——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即是此意。可若衙门无缘无故砸了你家的门,你却转身给衙役跪下了、顺道还磕了三个响头乞求饶恕,这就不叫公民,而只能是奴才。”

下面再次笑成一片,就连刚才诘难式发问的刘可珍都忍俊不禁起来。

“至于维护他人的尊严与自由,也很简单,依旧以此为例:衙门砸了你邻居的门,将你无辜的邻人一家狠揍一顿、顺便放火烧了他的房子,你若能在力所能力的范围内为他发声伸冤、伸出援手,或者至少你能感到同情,这就证明了你有公民意识。相反,如果非但完全不同情,甚至还为他的悲惨遭遇拍手叫好、并且庆幸没轮到自己头上,这就不叫公民。

——有人可能会问了,不叫公民叫什么,畜生吗?不。说他是头畜生,都侮辱了畜生这个词。”

笑声于是更大了。部分男学生甚至笑到拍桌——倒也不是这番比喻本身有多好笑,而是沈夜北顶着一张严肃的脸,用如此正经的语气讲如此尖酸刻薄的冷笑话,实在是太富有喜剧效果了。

“最后,何谓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爱国这件事想必很好理解,不容易理解的是‘责任感’这个词。

以某县咨议局为例:当一项损害百姓利益的政策被提上议程时,至少该县域内的民众应当意识到,如果自己不通过咨议局积极主动行使对县衙的监督之权,那么一旦政策落地,所有苦果都只能由他们亲自承受。意识不到这一点者是为愚昧,愚昧者尚可拯救;然而意识到这一点却怠于行使权利者,就是对自己、对社会毫无责任感,也就更谈不上公民意识了。

对于这样怠于行使权利之辈,即便朝廷将来使尽一切解数去保障他们的监督权,也只能是白白浪费时间精力,百无一用。最后若真自食其果,也只能说,他们的思想配得上他们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

冷漠的语气与逐渐归于肃穆的内容,让会场重新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个男学生站了起来:“先生,刚才听了您关于公民意识的讲解,我个人很受启发。请问这是否意味着,当大楚陷入危机中时,我们青年学子应当振臂一呼……”

这次没等他说完,沈夜北竟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可!”

“……?”

男生呆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竟然引发阁臣大人如此强烈的反应。沈夜北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稍稍平缓了心神:

“羊,是不能通过抗议和狼讲道理的。”

男生沉默了会儿,又问:“那么,怎样才能对付穷凶极恶的狼呢?”

“笨蛋!对付狼当然要用枪啊!”

刘可珍笑嘻嘻地打着岔,顺便聪明地立刻领会了沈夜北的意思。

她跟男生打完趣,这才转向沈夜北的方向:“先生放心,我们都是乖乖的小羊,会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好读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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