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在宪警部待了不到一天,就被提到了围宫里头。
原因无他:皇上现在想见他一面而已。
听见镣铐拖地时哗啦啦的声音,楚慕从厚厚的狐裘中抬起骷髅似暴瘦到皮包骨头的脸来,笑着招呼他道:“沈廷钧,你是不是就喜欢待在诏狱里头,一辈子都不想出来了啊?那儿很舒服吗?”
哗啦啦的金属拖地声戛然而止。一身罪衣的沈夜北站在他面前十步之遥处,金棕色的浅淡长发披散了一身,更显得一张绝美的脸苍白如雪、似是行将破碎的上好青瓷。
“陛下有何贵干,还请直言。”
事到今日,沈夜北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想尽了,态度甚是傲慢无状。楚慕又笑了一声,示意女官为他看座:“如今朕眼前的这个你,才是真正的你。对吧?”
“我从来都是我,没变过。”
“以前装得累么?”
“很累。”
沈夜北抬眼看他,长长的睫毛下眼神中竟泛起一丝莫名笑意:“好在都结束了。”
这样说着,他抬起一只手端起几案上的茶盏,浅酌了一小口。铁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作响,倒是并不怎么刺耳。楚慕叹息一声,笑声里有些讽刺的意思:
“朕说过,你本不必恨萧衍。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没法子让上位者好好待你……你太可怕了。不杀了你,你的上司便一天不得心安。”
“所以我现在送上门来,让你杀。”沈夜北放下杯盏,斜睨着他:“这下满意了?”
“哈!”
楚慕笑得更开怀了。“你?朕杀你作甚,你迟早都会毒发身亡。朕看你,是算准了朕绝不会对你下死手,才主动送到朕眼皮子底下的吧?”
“陛下想做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
沈夜北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副坦荡荡无牵挂的模样:“沈某烂命一条,废话少说,要杀便杀。”
“你已经装了两年。再装几个月朕就殡天了,何必这么急?”
“陛下知道原因,我又何必多言。”
“为了救你最好的朋友,是吧。”
楚慕冲他用力地摆了摆手:“算你幸运,这次赌对了——朕是不会杀你,可朕也不可能就这么赦了你。沈夜北你记住,这世上除了皇帝,没有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对别人生杀予夺……”
他复而冷笑道:“要想不付出代价,你就学着朕的样子,夺了这天下江山!”
沈夜北等他说完,才缓缓道:“权力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意思么?”
楚慕当即反唇相讥:“沈夜北,你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若用你的思维方式衡量世上那些‘正常人’,下场一定很惨。”
沈夜北终于噤声了。
他确实,无言以对。
“一年前你跟楚显闹别扭辞官时,朕还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犯这种愚蠢到家的错误。今儿朕才真想明白了,你,”楚慕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尖:
“走一步看十步,还特么每一步都看得奇准。你说你谦虚个什么呢,小东西?”
这大概是楚慕这辈子说过的,最“脏口”的一句话。
“朕这次,输给你了。”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道:“萧衍,朕终究护不住他。至于你……以退为进让权给萧衍和福王,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要让他们的党羽全部浮出水面再一举歼灭,是也不是?”
沈夜北点了点头。他忽然问了个跟眼下主题毫不相干的问题:“楚显是怎么个死法?”
这话问的蹊跷。福王楚显现在还只是配合“一司一部”协同调查,还没走到问罪那一步。楚慕却再度笑出声来:“安心。如你所愿,他不会被公开处刑的。”
到目前为止,朝廷并没有将萧衍真正的死因公诸于众的打算,那么沈夜北“残害同僚”的大罪就定不下来,也就不会因此遭受太重的处置。可萧衍还有一众官员之死总该有个交代,这个交代不是沈夜北来给,就只能是楚显了。
——楚显若仅因渎职被公开处置,无人为死人们担责,就意味着朝廷还会就此事深究下去,沈夜北就仍有性命之忧。可若是被不明不白地赐死,在世人眼中就代表着,朝廷已经默认了楚显就是凶手这一事实。
而死人,是无法替自己辩冤的。
真相从来都不重要。反正天下人要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杀人者恒被人杀的铁律得以贯彻——这,也是千百年来朝廷存在的意义之一。
沈夜北知道萧衍迟早会成为革命党的头号敌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要除掉萧衍及其党羽,只能利用特情部的异人——换言之,人总要杀,罪总要犯,可究竟怎么做,才能于悄无声息间“逃脱罪责”?
沈夜北于是想到了楚显——那个即便他不出手,最终也会被楚慕找借口做掉的必死之人。
所以说,最后还是楚显“无意间”救了他,替他去死。
——他合该对这个可怜又可悲的蠢货说一个谢字。一个就够,不能再多了。
“好。”得了楚慕的应允,沈夜北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看向门外押送他的宪警:“我可以回去了?”
“不急。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多陪朕聊聊?”
沈夜北只得重新坐下。
“说说看,你推测到哪一步了?”
沈夜北沉吟半晌,才道:“陛下一定要听?”
楚慕骷髅似脱相的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当然。你都已经咒过朕死了,朕就不信,你还能大逆不道到什么地步呢?”
“我算出来,陛下殡天后不出半年,朝廷就不得不重新起用我。”
“……你还真是,总能给朕以‘惊喜’啊!”
楚慕苦笑一声,想站起来却没有一点力气。于是沈夜北也恶意地补充了句:“看来,我不用等太久了。”
“……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楚慕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他这么咒。行将就木的皇帝陛下哭笑不得地唤来宪警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同时给他留下这么一句“遗言”:
“小子,朕就要解脱了。而你——很快就会知道,在这世上,活着比死更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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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情部一夜之间死了两万余人,皆为自杀。这桩“事故”因为找不到真凶,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萧衍的惨死——朝中朋党本就以利相结交,无利不起早,谁又在乎谁的死活?没了萧衍还会有李衍、王衍……总会有一个新的“头羊”,带着他们升官发财,大肆剥削民脂民膏。
沈夜北在宪警部的监狱里,一住就是四个多月。不得不说,随着洋人的技术和产品涌入楚国境内,就连监狱都比从前条件要好上太多,单人单间、独立卫浴——若不是缧绁加身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正在坐牢,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罢了。
“普通囚犯可没您这待遇,要不怎么说,人还是得当大官呢。”
就连狱卒都有些羡慕他,时不时还会跟他扯些有的没的闲话:
“就您这居住条件,比小的那四处漏风的破房子都强!小的也就比您多一个能自由出入的好处……可在咱大楚,哪有真正的自由啊?到哪儿官府都要查你路引,说不让你通行,一道禁令,你就连门儿都出不去。就算活活饿死在家里,没有官府的通行令你也不敢出门,出门就把你抓进监狱,这日子跟坐牢也差不多了……嗐,小的酒后瞎说几句,您可千万别忘心里头去啊!”
嘴上说是“瞎说”,其实都是心里话。宪警部里的狱卒乃是帝国最底层的公职人员,说比老百姓强,却也只强在能够半死不活地活下去、而非随时变成饿殍罢了。
自由?对于这个国家的民众而言,太过奢侈。
这个国度,本身就是一所巨大的监狱。所有楚人生下来就是囚犯,但凡有一点财力、有一点见识的人都移民-海外了——只不过,大多数普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而已。
正如狱卒所说的那样,他喝醉了。如果不是酒后吐真言,清醒时的他只是一只达官显贵们一碾即碎的蚂蚁,连喘气的声音稍大些,都怕影响到大人物们的纸醉金迷、给自己遭致杀身之祸。
活着。像畜生、蛆虫一样活着吧……
苟活在这样的世道下,没有一个普通人能活得像是个人。这就是个人间地狱,没多少人再想来第二次了。
“李三。”
听见里面向来一言不发的男人终于开了尊口,甚至唤了声自己的名字,原锦衣卫、现在的宪警李三忙应了声:“嗳!大人您吩咐?”
“你相信有朝一日,楚人也能像西洋人一样开开心心地享受生活么?”
“……洋人?您说,以后楚人能像洋大人一样潇洒?”
李三挠了挠头。他的眼前瞬间浮现出那帮黄毛绿眼的“怪物”——然后又下意识地瞄了眼眼下这位“沈大人”的脸,目光最后落在他那双灰绿色的眸子上,讪笑一声:“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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