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09年,春。
皇帝楚慕龙驭宾天。楚慕临终前传位于楚熹,由楚氏皇族远亲、淮南王楚宁及太后荣氏监国。
新皇登基,天下大赦——
“老钱面摊”的麻布幡在北方早春凛冽的风中摇摆着。老板钱三像往常一样拾掇着前一位客人吃完面后剩下的碗筷,却听见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老板,来碗面。”
钱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睛微微一眯。
在京城脚底下摆摊儿的人,每天见洋人都跟见楚人差不多,反正也不算什么新奇事。不对洋鬼子可从来不会留长发,而且看这堪称艰苦朴素的粗布衣裳和胡子拉碴的落魄模样……
啧,混的可真够惨的。
他这边正在心里八卦着,“洋鬼子”已经自顾自坐了下来,将两枚铜板放在桌台上。钱三贼溜溜的小眼睛又在他身上转了几圈,一边准备饭食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探:“客官从哪里来啊?”
没有回应。
落魄青年长睫微垂,专心致志地吸溜着面条。倒也不是他傲慢,只是……刚刚才从宪警部监狱里放出来这种事,也没必要为外人道也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即使他不说,钱三也能猜出来他刚被大赦出狱的状况。毕竟,宪警部监狱里可不止有本国高级官僚,还有部分倒霉的、被楚国朝廷当做间谍或者人质的外国佬。
他这边不说话,钱三就继续话痨起来:“说起来皇帝,哦不是,先帝殡天也就一两个月的事儿,啧啧,连国丧都没有就大赦天下,新政也都能废的全都废了,真是人走茶凉啊……所以说呐,这人啊,还是得有自己的儿子才行。咱们那位新皇就算是他亲手带大的,可毕竟也不是自己亲生的不是?不过也说不准是上头下的一盘大棋呢~毕竟‘海量专高精尖,比你懂比我懂’,不是吗?”
他这么唠叨着,青年——沈夜北却忽然想起来之前秦兵对他提起过的、发生在后世的那些现象。
“在很多很多年后的北……啊不是,京都,你想了解什么高级机密、宫闱秘事、世界局势,不用看报纸听广播上网查,直接找辆出租车一坐,听司机侃大山就行。”
当初,秦兵醉醺醺地用开玩笑似的语气给他“科普”后世现代社会里的那些怪现象,就是这么说的。
无论什么年代,越是收入微薄的普通百姓越是喜欢用家长里短的眼光把时局简单化、相信阴谋论,越是容易生活在信息茧房里,越是容易相信掌权者的“大智大慧”,越是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过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而活。
——底层人捍卫观念,上层人捍卫利益。
所以,若非革命,千万不要妄图动上层人的利益,也没必要费力去扭转底层人的观念。
“公子……你这样的人要是太多了,社会就不稳了。知道吗?”那时的秦兵,在高度数酒精的作用下,小脸通红、说话都是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嘻嘻哈哈:“这个世界,蠢人多才能维系下去……蠢人,才是任何社会——哪怕是再邪恶的社会维系下去的最牢固基石!嘿嘿嘿……”
愚蠢是幸福的,清醒是痛苦的。
比清醒更痛苦的,是清醒了却发觉自己对改变现状无能为力。
沈夜北一边平平淡淡地吃着面,一边天南海北地想着。
楚慕驾崩、新皇大赦、自己出狱,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当宪警部的人过来宣读特赦令时,他心里并没有“终于熬出头”的兴奋和激动,反而有种云淡风轻的释然。
他今年二十六周岁了。
二十六岁,对于普通人而言并不算小,但对于政客而言还太过“稚嫩”。可沈夜北在他十九岁到二十六岁之间,已经做了寻常政客三四十年都未必能做出的成就,到头来,却“自毁前程”、沦落至此,在楚国人眼里,这么“折腾”纯属没事儿找事儿,但他并不后悔。
沈夜北很认真地吃完了这碗面,然后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他出狱这件事,朝廷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加之官场上向来人走茶凉,所以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什么人来给他“接风洗尘”。好在沈夜北对名利等身外之物看的不重,故而心理上也没什么落差。
“嚓。嚓。嚓。”
整整齐齐的军靴踩地的声音响起。钱三一见迎面走来一队宪警,身为小商小贩的本能让他立刻如同兔子见了鹰、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摊子,连钱都来不及拿就“风紧扯呼”了——
敢在天子脚下摆地摊“有碍观瞻”,当然是因为生活已经苦的过不下去了。可比起饿死冻死,被抢走、砸烂摊位、被扔进宪警部大牢丢掉半条命,才是最可怕的吧!
早春料峭的寒风中,一身素衣的沈夜北端着仍冒着热气的面碗,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走来的宪警。谁知这些宪警却不是为了掀摊儿“整顿市容”,反而是来找他的:
“沈大人。”
为首之人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礼,态度十分温和:“您方蒙大赦,目下外界各方都对您的境况十分关切。为稳妥起见,请您随我们来,以避一避风头。”
“……”
对方态度虽然客气,但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沈夜北长眉微蹙。苍白如雪的面容上,神色是一种不合常理的平静。
“好。”
说完这个字,他沉默地吃完了最后一点汤面,将碗放在原地,然后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着宪警们来到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中——然后,理所当然的,再次遭到朝廷的软禁和监视。
与此同时,远在围宫的摄政王楚宁正听取着宪警部部长段迫的汇报。
时年西风东渐,所有人——包括皇帝、摄政王和帝国的臣子们,统统换上了现代西式服装,而站在段迫面前的,是同样一头利落短发、身着仿德式陆军军装的楚宁。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天潢贵胄生这一张严肃且方正的国字脸,听完汇报之后也只是皱紧眉头,冷冷反问:“嗯?沈夜北就这那么听话,一点儿反抗都没有?”
“是。”
段迫此人向来惜字如金,能一个字说的绝对不会用两个字表达。楚宁粗壮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眉间现出了“川”字纹,目光落在特情部呈上来的情报上。
——那些,都是有关沈夜北麾下势力的情报。
“这个老阴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楚宁面对沈夜北那“干净”到几乎无法清算的“老底儿”,唯有一筹莫展。
他原来还没来京都城时,对沈夜北这个人就已有所耳闻。“老阴比”大概就是他对沈夜北最发自内心的、恰如其分的评价了——尽管沈夜北只比他年长了四岁,可楚宁依旧坚定地认为这厮就是个阴得不能再阴的老阴比!否则,福王楚显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成了他的替死鬼,为什么明明他做了那么多危害帝国的事、直接或间接除掉、害死了那么多帝国倚重之才,最后却仍能“全身而退”?
这不科学。这非常不科学。
说实话,楚宁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从一个旁系藩王被提拔到京都做摄政王,完全是因为他在皇室惨烈的“吃鸡大赛”里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但身为旁系,楚宁也拥有着对皇室利益最朴素的忠诚——
楚国是楚氏的楚国,是楚氏一家的天下。
谁都不能撼动楚氏利益,哪怕一分一毫!
正因如此,楚宁发誓他真的很想亲手宰了沈夜北这个笑里藏刀的狠角色,以绝后患。但很可惜,狠角色之所以为狠角色,就是因为他的实力摆在那里,不是谁想拿捏就能随意拿捏的。他只不过和太后荣氏稍微提了一嘴除掉沈夜北及其党羽的“建议”,结果就被年轻的太后连声否决,理由居然是——
“万万不可啊摄政王!哀家虽然只是个妇道人家,却也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王爷有所不知,这些年来沈夜北的势力渗透到了帝国的几乎每一个层级,而他的拥趸们虽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谁知道……”
“够了!”
实在受不了妇道人家磨磨唧唧的摄政王楚宁低喝一声,旋即又有些后悔:“是臣僭越,望太后赎罪。只是臣可否知晓,究竟是何等宵小在您面前饶舌,竟使得您慈心大乱、六神无主?”
“……”
荣氏却被他这犀利的问题给问住了。
谁告诉她的?是啊,她一介妇道人家,平时又对朝堂之事没有任何兴趣,又怎么可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来?可事实就是,平日里宫中女官和外臣们的风言风语总是会于“无意”中传入她耳中,久而久之,即便是她居然也能耳濡目染地说出几句像样的“剖析时局”的话来了。
见她无言以对,楚宁猜不出来答案,本就暴躁的脾气也更加按捺不住。其实在政治上也有“学神”、“学霸”和“学渣”之别——如果说能够“驯服”沈夜北的已故先帝楚慕堪称官场学神,那么沈夜北至少也算是个学霸,而他这个“学渣”用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笨拙”,仅此而已。
而现在,连太后荣氏都在为沈夜北说情……
即便猜不出答案,楚宁也大概能意识到,沈夜北必然在这里动手脚了。
……妈的,这个老阴比!
——————————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对沈夜北而言,这三个月的软禁不过就是待在狭小的斗室里赏赏花、品品茶、看看书,吃食倒是都有人伺候——毕竟,这帮手底下干活的喽啰们,没有谁会不长眼地跟他过不去。
沈夜北知道,外界无论是否与楚国时局有所关涉,此时此刻都在揣测他的现状和下一步打算。
但事实上,他只是百无聊赖地每天洗洗脸刮刮胡子调养调养身体、还很享受生活地跟看守要来一台留声机,每天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闭眼悠然地听着靡靡之音。直到——
直到,列强势力介入,迫使楚宁被迫做出让步,释放沈夜北。
彻底结束软禁的那天是个惠风和畅的晴天。没有任何人来给他接风,沈夜北就这么“低调而落魄”地离开了京都城。
写文能力复建ing~
看来写文这件事也得一鼓作气啊(悲)之前忽然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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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天翻地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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