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东北边境。
副官张旻推开房门之时,沈夜北仍在沉睡。不知是不是被囚禁了半年的缘故,他的脸色仍是一种极为不健康的惨白,金棕色的长发散落于瘦削到单薄的肩背,倾泻一身。
“先生。”
张旻轻唤一声,又道:“秦兵回来了。”
长长睫毛轻颤,沈夜北缓缓睁开双眼,神色竟十分清明。沉吟片刻后,他起身披好外衫,一言不发就要向外走——
然后,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刹那,愣住了。
只见一位道士模样的青年站在客厅正中,高高束起的发髻下是一张容貌极为清俊干净的脸。这青年无疑是个男人,可他的五官……
却竟是那么熟悉。
“你回来了。”
面对容颜大改、甚至连性别都变了的秦兵,沈夜北没有半点惊愕讶异,也没有刨根问底。秦兵微微一笑,作了一揖:“公子,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她的肩头就被揽住了。沈夜北握着她的手走进卧室,然后与她对面而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
秦兵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只得主动开口:“实言相告,我是在离开公子……廷钧你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化形术’的拥有者的。”
沈夜北很认真地听她说完这些,只是微哂了声:“是吗?”
他语中带笑,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秦兵嘴唇抿了抿,男性的外表上无意中又现出女孩子特有的微表情:“嗯……你,恨我吗?”
恨?沈夜北好笑道:“恨你作甚。”
然后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当即柔缓语气:“你是说之前无故失踪那件事么?”
“……”秦兵以手扶额,叹了口气。
沈夜北这个人,平时看着倍儿精倍儿灵的,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笨得要死?非要她自己亲口说出来吗?
“我的意思是——”
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我消失了,在你最需要人救的时候我没有现身,如今你平安归来我却忽然出现……
你不恨我?
“这两年,你还好吗。”
被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盯着,秦兵脸色不由微红。踯躅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我很好。廷钧,我……”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叹息一声:“对不起。”
沈夜北也沉默了。良久。
“你无需对我说这句话。”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紧接着的第二句则是:“能回来就好。以后……”
秦兵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立刻出言打断了他:“对不起,廷钧,我之前隐瞒了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其实,就是阴阳纵横道的‘愚众’之首,愚者。”
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毕竟之前柳余缺早就告诉他了。沈夜北长眉微挑,轻笑:“然后呢?”
“历来阴阳纵横道愚者都是各个王朝首领所极力争取或防范的对象,正因愚者可以预知未来……你难道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
“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难道还少吗?”
秦兵哑然。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实现你心中理想的手段。”沈夜北继续说了下去:“你一边利用我,一边却对利用我这件事感到愧疚,对么?”
“……”秦兵无言以对,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说,我并不在意呢。”
秦兵长叹:“我知道你不会在意,可我还是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怀有歉意。”
又是一阵难捱的死寂。过了好一会儿,秦兵才重新抬起头来直视他:“对不起,我还是习惯称呼你为公子。”
公子。廷钧。这两个称呼都可以用来指代沈夜北这个人,但意义却全然不同。“廷钧”代表着她与他之间是平等的朋友、甚至可能是更亲密的关系,而“公子”则意味着——他们之间,又要公事公办了。
换做两年前,沈夜北或许会反对。可时至今日,他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随你。”
“那么公子,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沈夜北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一扇抽屉取出一枚小小的戒指,递给她:“这个扳指,你帮我保管好。”
把戒指说成扳指——指鹿为马?
“公子这是何意?”恢复了公事公办态度的秦兵愈发游刃有余起来。她看着戒指,却没有接过来:
毕竟按照世俗,一旦接受异性赠与的戒指,就意味着接受某种人身关系上的“约定”了。
“这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生母留下来的遗物。”沈夜北固执地将戒指交到她手里,帮她握紧:“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请你帮忙保管而已。”
话说到这份儿上,秦兵也不好再推辞了。好在她如今顶着男性的外表,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害臊,便顺从地握好戒指:“公子放心,在下定当替公子保管好此物。只是公子为何……”
沈夜北苍白的脸微微一红。
“我这次回黑河,暂时还没有什么‘下一步’打算。”他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显得有些虚无缥缈。“世间很平静。”
世间很平静。然而事实,真如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平静么?
“也好,公子恰好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秦兵温和地微笑着,细长的黑眸中却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只是公子是否听闻关中大旱?”
近两年来战乱暂时平息,但天灾却绵延不绝。自古以来王朝末年必有天灾,而且通常都不小——
每一次大灾都意味着改朝换代的可能,每一次改朝换代后底层百姓能有那么几年或几十年的好日子可过。可在此之前,又会有多少人死去?史书中“赤地千里、白骨冢累累”之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听你的语气,你似乎很兴奋。”
沈夜北背对着她面朝窗外广袤无垠的蓝天,声音淡淡。秦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意中勾起唇角:“公子难道不兴奋吗?”
沈夜北轻叹一声,半晌才道:
“秦兵,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让这世间海晏河清。”
“不错。”
“现在很多人都可能因天灾而死去,你却为何如此高兴?”
“因为——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秦兵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抬头看他:“公子,两年未见,你的心越发的软了。”
沈夜北微微侧头看她:“你觉得这是坏事。”
“我不知道。”秦兵如实回答:“可您毕竟是一位政治家。而政治家,心是不能太软的。”
“……”
这一次,无语之人换成了沈夜北。他忽然觉得气氛实在太过压抑,压抑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出去走走。”
他说。然后他真的独自一人离开了府邸。
——————————
时过六月,秦兵的乌鸦嘴再次显灵——一语成谶。
关中大旱飞速演变成为全境范围内的大旱,大旱带来了三百年未有过的“惨剧”。就连沈夜北所在的粮食主产区——东北行省,也受到了严重波及。无数关中、西北难民涌入,天灾也随之进化为空前惨烈的**。
世间很平静?非也,世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平静过。正如多年后某个平行世界里的刘姓作家所言:恒纪元是偶然态,乱纪元才是必然常态。
世人皆苦。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与此同时,远在广府秘密活动的复兴党也瞄准了这次大旱。理事长柳余缺坐在首位上,头痛无比地听着底下吵作一团——
“楚慕那老东西终于死了,现在小皇帝才十岁,身后站着个不通政事的妇人还有个愣头青,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就是啊!”“所言甚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也同意。”
主张趁火打劫者,从来都不在少数。
“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现在起义,无异于在本就饱受天灾之苦的楚人百姓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于心何忍!”
“甚是。咱们革命党人起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若此时举事,狗日的楚国朝廷必然会对百姓横征暴敛、兵役苦役也必然更加沉重……”
异议声一出,当即也有随声附和者。
……
底下越吵声音越大,场面越是乱的不可收拾。柳余缺皱着眉头听了许久,忽然轻轻敲了敲桌子:“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
等其他人都收了声,他才续道:“我也不认为现在是起义之良机,不如再等等看。”
先前主战的那一部分人立即就急了:“理事长!此时不举义,那可是坐失良机……”
“我们复兴党人,切不可如楚帝国封建官僚那般鼠目寸光。”
柳余缺故作深沉地正色道,然后下一秒就破功了。只见他又嬉皮笑脸地摊开手:“我说诸位同仁,先不要急嘛~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楚国还有一位绕不开的人物?”
INTJ的批判功能Ti(小秦)与INTJ的幼稚功能Fi(小沈)开始激烈对抗了嘻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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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天翻地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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