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边境地区,荒凉不堪的街市上。
六月中旬。天气又干又热、晒得人头晕目眩。秦兵老老实实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后,顶着一头汗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虽然无风,可人一走一过就会带起尘沙无数、露出下面龟甲般皲裂的土壳……
而这里是东北地区,原本该是黑土遍地、沃野千里的啊。
——天灾之下,四海之内无一处可以幸免。
一路之上,偶尔能看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三五成群地经过,每个人脸上都仿佛扣着一层麻木不仁的面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不知要往何处而去……
或许,他们的终点是地狱,也只能是地狱。
沈夜北身着一袭灰色长衫,几日的外出实地考察让他原本柔顺如瀑的浅色长发成了一捆枯草,皮肤也粗糙了不少,倒是让他完美地融入进了如今这人间炼狱之中。
他人看着瘦得嶙峋萧索,可腰板却挺得笔直,颇有些数年前朝鲜半岛从戎时的气度。秦兵跟在他后面走都觉得有些吃力,可沈夜北居然一点儿体力不支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愈走愈快——
“大爷……大爷您行行好吧……赏点儿吃食……”
“好饿啊……好饿。”
……
路经巷口之时,几个形容枯槁的难民忽然爬出来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像是抓住了自己生命里最后一根稻草。
沈夜北被迫脚步一顿,略经风霜的面容从长发下俯视着匍匐地上、瘦得像鬼一样的青年男女,又看了眼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了气息的老人和孩子,叹息一声。秦兵当即心领神会地上前半步,将事先准备好的干粮袋子打开,取出一个窝窝头递给他们:“先垫一垫吧。”
“谢,谢谢!”难民模样的男子一把从她手心里夺过窝窝头,大口大口地撕咬起来。旁边的女子看着丈夫狼吞虎咽,憔悴至极的脸上眼中也泛起饥饿至极的绿光,可似乎又忌惮什么似的瑟缩在一边,没有动作。
她这可怜的模样,秦兵自己看着都觉得心疼心碎,几乎要同情地落泪了。可沈夜北却平静地看向脚底那个狼吞虎咽、完全不顾自己妻子死活的男子:“你们从哪里来?”
“回,回禀这位好心的大爷,俺们是从鲁州、鲁州来的……”
“鲁州,那可是中原粮食主产区。这次受灾的本是豫州,鲁州人怎么也沦落至此?”
“唉!”男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块窝窝头,这才摇头叹息:“大爷有所不知,俺们……”忽然注意到沈夜北的模样,他愣住了。
一见他这震惊到痴痴傻傻的表情,秦兵就知是要坏事,可没想到男子下一秒竟慌慌张张地改坐为跪,对着沈夜北连连磕起头来:
“沈……沈大人?您就是沈阁臣?”
“你认识我家公子?”秦兵下意识地问了句。男人继续磕头:“草民有眼无珠,竟然才认出您老人家来!沈大人您行行好,救救俺们吧!”
自古以来中原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每隔百年就会兵连祸结,所以当地百姓天生就具有远超于江南地区的、对于政治及政治人物的高度兴趣;尤其鲁州、冀州、豫州一带,更是人人皆以入仕为人生终极目标。沈夜北作为近几年来楚国朝廷中的后起之秀,其“大名”在鲁州自是家喻户晓。
“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沈夜北虚虚地扶了一下,男子便顺势起身,脸上依旧带着浓烈的讨好笑容,那谄媚的模样比见了亲爹还亲:
“大人您想知道什么,草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接下来,在难民絮絮叨叨、废话连篇的叙述中,秦兵大概窥见了中原如今的惨烈情状——
从豫州而起的旱灾确是天灾不错,可后来竟是**压过了天灾。如果放在王朝建政之初,一地受灾之后,中央朝廷完全可以启动当地粮库、或者动用国库存银从异地调来口粮平灾。可惜这次旱灾发生在王朝末年,此时基层权力机关几近完全失能无法自行平灾,而中央朝廷也在连年巨额的战争赔款侵蚀下国库亏空、早已自顾不暇。既然中央和地方都无力解决旱灾之祸,那么四境之内尽是难民便不足为奇。
更何况……除了以上因素之外,各层级官绅的层层盘剥、趁火打劫也让本就千疮百孔的楚国民间社会在天灾之下,再无分毫自救之力可言。
老百姓哪懂什么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在这吃着窝窝头的男人眼里看来,地方官员都是丧良心的,皇帝都是好的,只不过政令到了底下就执行不下去了而已……
“唉,天家也难啊!皇上还小,摄政王已经调拨了那么多粮食运往灾区,可却没有一点儿能进俺们这些草民口袋里的!”
秦兵冷笑。沈夜北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多给了他一个窝窝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男人呆呆地跪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
“唉……希望沈大人能做一回青天大老爷,救救天下百姓吧。”
——————————
“公子,你同情那些难民么。”
走出接近一里地后,秦兵才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盘踞自己心头许久的问题。沈夜北停住脚步,却并未回头:“算不上。”
秦兵微微一怔。
这几个月里她一直都以为沈夜北“变”了——变得心软可欺,变得不再铁石心肠。可刚才沈夜北的反应、还有他现在明确的答复都分明在告诉她:她的判断,错了。
“见人饥寒,恤念之情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
沈夜北忽然说出这么一句。秦兵立刻反应过来,续道:“……所谓,妇人之仁耳。”
这是三国时期郭嘉对袁绍的评价。意思是,袁绍就如同项羽那般,路遇饥寒便面露不忍同情之色、恨不得将自己手头所有的财物分给那人;可他只能看见眼前之人的困苦,意识不到一两人困苦背后的天下人之困苦,死抠细枝末节,所为之事尽是治标不治本。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反问一句:“可是公子,爱天下所有人之前,难道不该先爱具体的人吗?”
沈夜北不答反问:“政治家的心不能太软。不是吗?”
这句话正是数月前秦兵亲口所说,如今却被沈夜北用来反诘,秦兵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许久之后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么公子,我可否知道,你此前为何表现得那般心软?”
难道,你现在已经连我都要防备了吗?
沈夜北背对着她,没有说话。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灰绿色眸子里缓缓浸出些许悲哀……
深沉,浓烈到化不开的悲哀。
人这种生物,向来都是矛盾的。正如她一面自诩冷静理智、一面却又忍不住对亲眼所见的难民心怀妇人之仁一般,他也如同此理:
沈夜北这个人,心从来都是柔软的。
可心软,并不会阻碍他在西域屠杀百万独神教徒,也不会使得他在大局面前做出任何妇人之仁的决定。
两人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沈夜北回过头去,正对上那人清俊如昔的面庞,却居然并不惊讶,甚至还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
“喂,沈廷钧,这就把你哥我给忘到九霄云外啦?”
“你还没死?不错。”
“他妈的,你小子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彼此彼此。”
……
这天底下能让沈夜北面无表情脏话以对的,除了柳余缺,还能有谁?
“两年不见,你小子好像越来越帅了啊,真是令人十分不爽。”柳余缺笑嘻嘻地跟他勾肩搭背,一边歪着头看向旁边默默当电灯泡的秦兵:“嗯?这位是?”
“在下秦兵。”
柳余缺下巴差点儿没掉地上去。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男青年,怎么可能会是记忆里那个娇小可爱的小秦姑娘?
秦兵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解释。沈夜北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被对方一语道破心事,厚皮厚脸如柳余缺也忍不住老脸微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其实我——”
“是为了探探我的口风,再决定是否举事。”
“……你这不他妈的全都知道吗?既然知道,你他妈的还明知故问?”柳余缺翻了个相当标准的白眼儿。沈夜北见他这年近而立却依旧少年心性的蠢样,居然也忍俊不禁起来:“逗你玩儿,不行吗?”
人间太苦,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才能活下去。不是么?
“行行行,你想怎么拿我取乐都行。”柳余缺泄气地垮下肩头,然后又四下张望了番:“啧……怎么就连号称‘楚国粮仓’的东北都这副德行了?看来这次旱灾真够严重的。”
目之所及一片死寂,黄沙飞扬。路上空无一人,家家关门闭户,仿佛外面有什么吃人的怪兽一般。柳余缺收回目光,又转向身边清癯俊美的混血青年,口齿有些龃龉:“廷钧,你这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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