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圣玛利亚医院。
自回京以来至少半个月内,沈夜北就没再离开医院过——原因无他,病的几乎下不来床而已。
等他前脚稍稍恢复了些,宪警部的人后脚就踏进了病房。一见这帮穿着阴森森黑色制服的鹰犬,秦兵就知道——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沈大人,摄政王殿下说了,请您立刻进宫一叙。”为首宪警看似客气、实则强硬地转达了摄政王楚宁的敕令。这回就连向来“老成持重”的“背景板”秦兵都忍不住反诘起来:“公子还病着,你们就不能等一等么!”
宪警极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沈大人,您这几年是不是跟洋鬼子学得有点儿太‘西化’了,连自家婢女都管不好?”他连搭理秦兵都懒得搭理一下,竟直接对着病床上的沈夜北发了难。秦兵听他如此轻蔑于自己,倒也不怎么愤怒,却不料沈夜北立时反唇相讥:
“阁下又是什么东西?无非皇室豢养的一条恶狗。”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秦兵冰凉的小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一边微微勾起苍白的薄唇,言出如刀:“脖上的绳子没拴好,跑到这里狂吠来了?”
“……你!”
宪警狗仗人势惯了,没想到这“犯了天大政治错误”即将被处置的“罪官”嘴居然这么毒。
若放在以前,他这种蝼蚁般的小人物是万万不敢这么跟沈阁臣对着干的;可如今这混血杂种偏偏作死地得罪狠了齐王殿下,引得摄政王他老人家震怒,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对一个活不了几天的罪官,从前做惯了锦衣卫的宪警又岂会有半点儿敬畏之心?
“……”忍了又忍,宪警难得忍气吞声地冷笑一声:“大人,您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跟小的逞口舌之利,不觉得丢份儿么?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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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条皇室豢养的恶犬说得没错:这种节骨眼儿上跟个无名小卒逞口舌之利,确实欠妥。
陪同沈夜北进宫的路上,秦兵心情一直都很沉重。她不说话,沈夜北反而成了主动“破冰”的那一个人:“你有心事。”
“……你刚才,真没必要……”
沈夜北别过脸去,轻笑一声。秦兵怔了怔,又问:“我说错了么?”
对于她这近乎无知的发问,他却仍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最后忍不住咳嗽起来。
秦兵知道他这是病情未愈,只得轻叹一声帮他抚了抚后背:“我明白,你是为了给我出口恶气才怼人的。无论如何,谢谢你了夜北。”
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提醒他:“楚宁这次来者不善,恐怕是为了之前齐王那档子事,要跟您秋后算账。”
“我知道。”
“对藩王刀兵相向性命相胁,放在以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秦兵重重地叹了口气:“怪我,之前没能提醒您先出国避避风头……”
“莫要说这种幼稚话了。”
沈夜北虚弱地制止了她这无谓的“内疚”:“我若怕事,当初就不会惹事。”
“……”秦兵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觉得,楚宁不会把你怎么样?”
沈夜北很罕见地成竹在胸了一回,苍白如雪的脸上甚至泛着有点狡黠的笑容。
“当然。”他说。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廷杖而已。
齐王要告状,估计早就告了。拖到现在才想起来收拾他这个“始作俑者”,想必楚宁自己对如今楚帝国这烂摊子究竟谁能“盘活”,心里也是很有逼数的。
不过是廷杖。左右他这些年来受伤比这严重者数不胜数,岂会怕它?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正如他所料:齐王楚源那头皇室用民脂民膏供养出来的种猪果然跑到京都城“告状”来了,而向来护短且爱面子的摄政王殿下一见这位远房叔叔居然被自己手底下的臣子给“抢劫”了、甚至还不惜动了尚方宝剑威胁,当即怒不可遏——于是,就有了之前宪警部找到医院“请他进宫喝茶”的那一幕。
“……好你个沈夜北!你……你可知罪!”
坐在太和殿正中主位上的楚宁显然正在气头上,连声音都是抖的。沈夜北在宫人的搀扶下堪堪下跪,语气虽有些虚浮,却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臣,知罪。”
连辩驳都懒得辩驳了。沈夜北这三个字,直接表明了他对摄政王接下来一切怒火、一切问责的终极态度:
摆烂。
“知罪!”楚宁负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停下来抬手一指他的鼻子:“你可知你都犯下了哪些罪!”
“殿下认为臣犯了什么罪,臣就犯了什么罪。”
“……”
楚宁被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躺//平态度给气乐了。他又气哼哼地走了几圈,姿势仿佛是个在公园里遛弯儿的老大爷,就差手上提个鸟笼就宣告齐活儿:“那行,话可是你说的。来人!”
宪警们立时悄无声息地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边。楚宁用手一指台下跪着的沈夜北:“把这个欺君罔上的逆臣贼子,给孤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他气急败坏之下,居然连说了两次“抓起来”。沈夜北依旧保持着跪姿,却稍稍挺直腰板,任几名宪警将他拽起来。眼见着他就要被带出太和殿,楚宁却忽然又反悔了:“等等!”
宪警们早就习惯了这位摄政王殿下的反复无常,当即停下脚步等候指示。果不其然,楚宁快步上前绕到沈夜北面前,一脸阴沉:“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殿下想听臣说什么?”
沈夜北任由宪警架着,咳了两声才侧过头去,好笑道:“臣定当庶竭驽钝,满足殿下您的愿望。”
“……”
第不知多少次沉默后,楚宁居然没脾气了。
是啊,他能把沈夜北怎么样呢?不管怎么说,百年不遇的旱灾是沈夜北平的,白莲教是沈夜北变相安抚的,国库里也终于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了——这一切功劳,归根结底,都是眼前这个“逆臣”一手创造出来的。
把沈夜北扔进监狱里,很容易。可把他扔进去之后,又有谁能替皇家、替帝国收拾如今的烂摊子?
想开了的摄政王殿下决心“宽宏大量”一次,赦免了沈夜北此前一系列“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之举。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廷杖终究是逃不了的:
当等在殿外的秦兵等一应随从见到沈夜北被宪警们架出来时,所有人都立时间明白过来,这是要打板子了。
严格来说,廷杖这种制度起源于前明王朝,至楚慕临朝之后才彻底废除;可时至今日,却又忽然被楚宁拎出来,“死灰复燃”。作为典型的羞辱性刑罚,廷杖的出现象征着皇权的登峰造极,消失则象征着登峰造极的皇权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而死灰复燃则意味着……
意味着,某个倒霉蛋儿又要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秦兵冷静克制地注视着被架到太和殿前空地的沈夜北,注视着他被宪警(过去的锦衣卫)按跪在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文武百官因而停下来好奇围观……
是的。围观,本身也是行廷杖之刑的一个重要环节。
只有奴隶主才能随意殴打奴隶。帝国的臣子们,本就是皇室家奴。
“着实打么?”
行刑前,其中一名宪警如是问自己的同伴。
“着实打”其实是一句黑话,意思就是往死里打;廷杖通常以十为进制,若真着实打,十板子能把人背脊打断,三十板子就足以要人的命!
“……不知道,上头没给明示。”另一个宪警犹豫着道:“可摄政王说了,要是打轻了咱哥几个后果自负,那就看着打吧。”
当廷杖落下的那一瞬间,沈夜北几乎做好了被打断脊柱的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自己身上反而多了一具温热的物事……
那是……人的身体。
第一杖落了下来。身上那人闷哼一声,沈夜北几乎立时就红了眼睛,挣扎着就要起身将那人掀下来,却不防反被那人死死抱住:“……夜北。”
第二杖并未落下,因为两名宪警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跳出来捣乱的家伙。更何况,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居然还是个女人。
“大胆!居然敢阻挠行刑!”
“下去!”
施刑者和被施刑者同时怒吼出声。秦兵忍着后背近乎麻木的剧痛,死活不肯撒手,可神情却平静如昔:
“夜北,我说过,我希望你能够好好爱惜你自己的身体。”
“滚下去!”
秦兵微微一笑,将他的怒斥完全当做了耳旁风。她转而面向宪警:“把他打死或者打残了,你们两个更活不了。”
“……”两名宪警面面相觑。他们只是上头手里握着的一把刀,只看得见眼前利弊,哪管将来是什么下场。秦兵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继续循循善诱:
“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情一个病人,但我希望你们在唯命是从时,想想自己的家人——
会错了上意,你们的家人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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