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从头开始(一)

牢城营,顾名思义,首先是一座“牢”。在大楚,牢城营与监狱共同构成整个国家的狱政制度,两个地方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监狱是对未决犯、牢城营是对被流放的已决犯,如是而已。

“该打的一百杖,进了这牢城营就得补。”负责核验入营人员的官差拉着脸道。秦放立刻小跑着把十两银票递上,一边笑嘻嘻地解释:“官爷,我家大哥在天牢受了大刑,这些日子风吹雨淋的伤口又感染了,您看……”

十两银票保平安,这已经是全国各地牢城营的“规矩”了。官差翻着眼皮又看了眼他:“你谁啊你?本官在跟流犯沈夜北说话,边儿去!”

“回官爷,小的……嗐,小的是来牢城营当伙夫的。”活了十几年没这么机灵过,这次秦放居然难得机灵了一回:“皇上圣明,体恤万民,不是允许流放时带家口吗?正巧看到贵宝地贴了招伙夫的告示,小的啥都不会,就做饭做菜堪称一绝!”

“秦放!”沈夜北皱眉喝道:“别胡说八道,滚回家去!”

“大哥!”秦放委屈地拽着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眨巴着滚圆的大眼睛:“反正我老家的营生也辞了,你就让我跟着你嘛!”

“你们俩拉拉扯扯的做甚!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戏台子吗?”官差大怒,重重一拍桌子,吓得秦放浑身发抖,委身栽倒在地。

“都乱糟糟的在这儿干什么?!”

随着一声断喝,四周看热闹的差役都齐刷刷跪了下去。一个身高八尺、清癯肃穆的中年汉子大步走来,身上的黑铁铠甲如沉沉夜色、就连天井投下的光都无法照亮一二。

“我问你,你们在这里吵什么?”中年人厉声叱问,负责核验的官差只得低头大声回答:“禀段督军!这个人说他是随行流放的家属,要留下当伙夫!”

“伙夫?最近倒确实缺几个像样儿的伙夫。”中年人沉吟道,转而又问秦放:“你是他的什么家属?”

“我……”秦放踯躅了。临时扯谎已经到了他的极限,现在又要让他圆谎,这不要他的命吗?

偏偏这时被称作“段督军”的中年人又冷森森补充了句:“想好了再答,若敢说谎,欺骗朝廷命官的罪你可逃不了。”

“我、我、我……大大大大人,小的、小的……”秦放之前本就被吓得够呛,此时三魂七魄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沈夜北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沉声:“我兄弟年纪小不懂事,一时口误,还望大人宽宥。”

段督军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身上。

“你就是沈夜北?”

沈夜北垂首:“是。”

紧接着下颌就被抬了起来。段督军眯着眼将他看仔细了,就见眼前这个落魄潦倒的流犯长发覆面,大半张脸都被乱糟糟的浅色胡须遮住、看不清模样,唯独一双灰中带绿的眼深陷眉弓之下,鼻梁陡峻如山。

果然是个杂种。

“你跟萧衍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的十分蹊跷。沈夜北微微一怔,刚想说话,段督军就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听说,萧衍那个男女不忌的断袖最近在京都玩儿得很‘花’,嫖*妓都看不上咱□□女子,改骑了大洋马。原来是因为你啊!”

拍了拍他的脸,段督军轻蔑一笑:“萧衍日前发了电报过来,说是让本官一定要照顾你。是不是很感动?”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等于是图穷匕见了。还能说些什么?

见他不应声,段督军顺着拍脸的姿势一撩,改拍为摸:“你不是革命党吗,怎就成了朝廷贵胄的玩物了?”

一句话,两顶帽子扣了上去。可沈夜北仍旧没有否认——无论哪一项,都没有否认。段督军也不再等他回应,起身走到核验犯人身份的官差位置坐下,谩声道:“你向官员行贿,逃避法定杖脊之刑——你可知罪?”

“我大哥……!”秦放刚想辩驳,沈夜北就接过话茬:“我知罪,请大人责罚。”

“如真要治你的行贿之罪,就还要再加三十杖脊。”段督军冷冷道:“一百三十杖脊下来,就是大罗神仙都难救了。可你本没必要行贿的,知道么?”

沈夜北答得痛快:“大楚律法,流犯因病伤之故可申请免去杖脊。”

段督军一挑眉毛:“所以,你是知法犯法了?”

沈夜北眸光一闪:“罪民知大楚律法,却不知大人的法。”

段督军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废话!大楚的法就是本官的法,有何区别!”

沈夜北依旧不动声色:“督军之法当然是大楚之法。可大楚之法,却未必是帝国其他官员所奉行之法。”

聪明人说话通常不会直来直去,为的是不撕破脸,可意思却传达得很清楚。段督军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原本预备好的火气也没处发了,这认知反而叫他愈发恼怒:“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沈夜北依旧半垂着头,神色冷漠:“督军秉公执法,我无话可说。”

“本该如数杖责,看在你受过刑的份儿上,可先免去一百。”段督军站起身来,冷声道:“就先执行三十杖脊,去吧!”

——————————

段督军本名段谨方,官任东北督军,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说打三十杖脊,果真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沈夜北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后背虽然火辣辣地疼,但似乎并未伤及筋骨。刚想起来就被秦放给按趴下了:“大哥你干嘛!正给你涂药呢,你一乱动我就没法上药啦。你瞧瞧你瞧瞧,好端端的,一层皮都给扒下来了……”

秦放并没有夸大其词。沈夜北后背新伤、旧伤叠加,皮肉烂成一片,令人见之心惊;好在他本人看不见这些糟心情状,听了劝之后老老实实地不动了——当然,身子不动嘴却也没闲着:“你怎么还没走?”

“走什么,是督军大人亲口说了让我留下来的。”秦放手上动作不停,絮絮叨叨的:“大哥身子太弱,大人说怕你劳役还没服完就死在这儿,所以让我照看到你好起来,还特地给了这些伤药。再说了,以前在襄城你就口叼,除了我做的饭你谁的饭都吃不惯……”

沈夜北疲惫至极地阖上眼,任他按摩似的上药,脑子里则在飞速运转。就这么养了三天伤,总算是能站起身来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牢房门口,敲了敲门,等着狱卒开门放人。

“哗啦”一声,门口的狱卒举起手里的铁链子:“牢城营规矩,入营三个月内须戴械具服役!”

“这什么破规矩,我从来没听过别的地方还有这样邪门儿的规矩!”

秦放立时就急了,刚要发难,沈夜北却先他一步走出牢门,并拢双手伸过去,沉默就缚。

“新边”是一座偏僻的边远小城,地处边境挨着新罗朝鲜国。朝鲜乃大楚的藩属之国,近年来频频闹内乱——这内乱的根源有两条,一是楚国国力式微,一是东瀛扶桑崛起。旧主子自顾不暇,新主子就要趁乱而入,当朝鲜国小朝廷背后的操线之手,大楚、扶桑两国之间的博弈,到今日已经拉锯了五六年之久。

也正是因为地理位置敏感,新边才成了北部地区的战略要地;而牢城营的流犯们作为边军后备力量,历来被朝廷十分重视,因此正式军队也驻扎在牢城营附近,部分军官甚至直接入驻营内,驯导这些流犯。

“大个子!你过来,把这堆木头扛出去!”牢头像吆喝牛马似的吆喝道。沈夜北趟着脚镣哗啦哗啦地走过来,一言不发背起木头就要走,就听身后牢头又道:“回来,再背一根!”

沈夜北回过头去,牢头不耐烦地冲他一挥手:“没你的事儿,我叫书呆子呢!”

“书呆子”真名苏玳,因为名字谐音、也因为戴着个瓶底儿般厚实的眼镜、张口闭口就是卵用没有的大道理,所以被众人称为“书呆子”。一听这话,这位满腹经纶、四体不勤的苏君就蔫儿了:“……啊?”

“啊什么啊?滚过来!别人都扛三根你他妈才扛两根,给老子补上!”牢头骂道。

“我,我……”苏玳声音都在打颤:“军、军爷,我这身骨您也看见了,真扛不动啊……”

苏玳,作为一个身高体重和女人差不多少的文弱书生,面对如此迫在眉睫的困难,险些哭出声来。双方僵持之际,眼见着牢头立起眼睛就要发难,本来已经走出十几米的沈夜北又转身走了回来:“给我吧。”

“你?”牢头不屑嗤笑了声,鼻孔朝天地看向面前这个高高挑挑的青年。沈夜北个子虽高,人却瘦得像根细竹竿,扛三根木头都怕他那不满尺九的小腰给压折了,如今还自找死路地想再多扛一根?“找死啊?”

“多谢军爷。”沈夜北权当没听见,态度很谦逊地接过木头,手上用了些力气,重新站起身来。苏玳木木地看着他远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您,您贵姓?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你问他呀?”回他的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牢头。后者又嗤笑了声:“沈夜北,那可是未来骠骑将军身边的红人!靠上床留一命的货色。萧衍萧大公子口味也真够重的,找了这么个满脸大胡子的混血杂种傻大个儿,床上还说不定谁压谁呢!”

“沈夜北……”

苏玳那双瓶底儿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细细品了品这三个字,木讷呆滞的脸上竟闪过一丝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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