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没等张弘正反驳,楚慕就抢先一步,笑意晏晏道:“本王有眼光吧?”
老板疑惑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对面坐着的“女人”。他知道楚慕常年驻扎西北,当地女子多剽悍高壮之形,然而面前这位……怎么说呢,身形忒高挑了,也忒瘦了些。
“高个儿的姑娘可没几个好看的。”老板心直口快道:“话说王爷你都快不惑了,怎么才娶媳妇儿?你老娘不担心你绝后啊?”
楚慕苦笑着摸摸鼻子:“这个……,大丈夫何患无妻,也何患无子嘛。”
老板又问:“王爷也学那些信了独神教的突厥人,不让媳妇儿抛头露面呐?”
“本王高兴。”楚慕摆出一副“关你屁事”的嘴脸,然后转移话题:“如今不是行维新之政了么,怎的老板你这里还是老样子?”
维新之政,第一条就是“移风易俗”——亦即,断发易服,改行西装及西式礼仪。老板立刻拨浪了一下他那颗大脑袋:“屁维新!它维它的鸟新,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老百姓是吃饱穿暖了,还是买得起土地和房子了?娘的正事不干,净扯些西洋景,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还剪发,我剪它奶奶个腿儿!”
他这么生气当然是有原因的。自打维新以来,街市上雨后春笋般冒出不少“西式饭店”,别说是他这老式小酒馆,就连鼎香楼那样的大酒楼生意都受到了冲击。生意不好自然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这股子邪火又发不出去,窝在心里头如同一头左冲右撞的野猪,将他那颗本就坑坑洼洼的内心撞了个七零八碎。
“哦?”楚慕似乎早就习惯了老板这暴脾气,继续循循善诱:“那要你说,这‘新政’该怎么维法儿?”
“欸我说王爷,”老板放下餐盘,整了整腰带:“敢情您又搁这儿套我话呢?我要说了,您能帮我实现咋的?”
楚慕于是又笑:“说说无妨。梦还是要做的,万一实现了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
老板索性不请自来地坐在他对面,气愤道:“要我说,咱老百姓要的新政,就是吃得饱、穿得暖,盖得起房子娶得了媳妇儿养得起孩子!可现在这算什么?京都城是首都,您是看不见那些伤眼伤心的,可那关中、汉中、中原七省……满地都是饿死、病死的人啊,不少人都开始换别家的老婆孩子煮了吃了,王爷,那可是人吃人呐!可官府那帮大老爷们只知道捞钱,只知道对上面的老爷们负责,老百姓的死活他是连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咱大楚都被洋鬼子欺负成什么样儿了?你说洋鬼子要割地,欺负皇帝皇太后和那些大臣也就罢了,连老百姓都要祸害——今天赔款八千万,明天再赔一万万,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是从老百姓的口袋里硬往外掏出来的啊!你说你维新,那你不把军队好好整整,结果就养出了一帮子只会欺压老百姓、只会窝里横的王八蛋!洋鬼子面前他妈跟个孙子似的抱头鼠窜,我呸!”
楚慕安静地听完了他这通发泄,才道:“照你说,朝廷该怎么做才能富民、强军呢?”
老板仔细想了想。想了又想。
“朝廷管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半晌,他讷讷道:“至于老百姓……呵呵,我可谢谢那帮不食人间烟火的青天大老爷们嘞!少管点儿民间的闲事,老百姓就有活路喽!”
楚慕:“照老板你这么说,最好的维新之政就是重用清官、善待百姓?”
“屁!”老板不屑道:“您平时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又糊涂了?清官顶个鸟用,到头来还不是该怎么折腾百姓,还得怎么往死里折腾?老百姓得着半点儿好处了吗?海瑞海青天,那是千古一遇的清官吧?可他除了上了道差点儿气死皇帝的奏疏之外,干出啥实事了没?要小的说,还是张居正厉害,给朝廷挣了大钱,也让老百姓过了段难得的好日子!”
“可张居正,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贪官呐。”
“贪官那也是贪朝廷的钱!”老板嘁了一声:“他就是不贪,那些钱也不过全进了皇帝老儿的私库,还能分给百姓半个子儿咋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可真是的。能给百姓办实事儿,那就比什么都强!”
老板离开之后,君臣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张弘正忽然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道:“走吧。”
回府的路明明没有多远,可不知为何,今天却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楚慕堪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问道:“景略,你还好吧?”
“多谢王爷,”顿了顿,张弘正才继续说了下去:“多谢王爷,让臣听到了百姓的心里话。”
“你又错了。”楚慕语重心长道:“本王是希望你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新政走向,思索治国之道。”
张弘正不解:“王爷之前不是说,今天并非为了朝政么?”
楚慕悠然道:“我这可是为了你的仕途啊,美人儿。”
……果然,正经不了多久就会现出原形。
“这样,我举一个例子。”楚慕只不正经了一瞬,旋即又严肃道:“比如最近令皇上十分头疼的‘厘定新官制’,本王姑且一猜,这恐怕不是景略你的主意吧?”
“是唐雎的主张。”张弘正坦然道:“但臣也是支持的。”
“本王听说,宫中宦官天天轮流在太后耳边哭诉新政要裁了他们,他们就不活了。至于朝中六部官员,更是集体罢工叫嚣要诛杀唐雎,以清君侧——”楚慕道:“没有底下人替你们办事,你这新政还怎么推行下去呢?”
张弘正平静道:“任何激烈的变革,都必会引起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对抗。如果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臣就不配妄谈维新。”
楚慕叹道:“光有心理准备哪够?你有何应对之策?”
“二十年间,朝廷陆续派出去的留洋学生,足有五百余人在地方历练,到如今该有十几年的经验了。”张弘正淡淡道:“这五百余人遴选一百五十左右进入朝廷中枢总领各方事务,虽不敢保证万无一失,至少能挺过眼前危机。”
楚慕:“那么,跪在围宫前面号丧的文武百官怎么办?”
张弘正依旧淡淡:“决定他们去留的不是臣,而是陛下和太后。”
楚慕笑了:“景略,真没看出来你挺鸡贼的嘛!这天大的责任,你打算推给皇上?你家皇上知道吗?”
张弘正摇头道:“此前我劝过陛下,对六部官员不能说撤就撤,应当有所过渡。然而陛下少年气盛,言及朝廷官制弊病更是痛心疾首,便决心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把新官制的‘阵痛’压缩在本朝本代,不留后患给子孙后世。”
“本王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西洋来的故事。”楚慕这个不着调的,又毫无征兆地转移话题:“你想听吗?”
“不是很想听。”张弘正无奈地叹息道。
楚慕于是从善如流地说了下去:“从前有一只啄木鸟,非常热爱它所栖息着的那棵大树。可惜大树被虫子蛀了无数个大洞,奄奄一息,把啄米鸟急的哟!于是它白天啄,晚上啄,夜里啄;啄树梢,啄树干,啄树根。您猜最后怎么着?”
最后一句竟是标准的京都口音,颇有种混不吝的吊儿郎当之气。楚慕一拍手,大笑起来:“嘿!树倒了!”
张弘正却没笑。他并非白痴,自然听出了楚慕的话外之音:“是因为它啄了树根?”
“嗯哼。”
“王爷是说,”张弘正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旧官制再烂,也是我大楚的根基所在。一旦动了官制,天下必然大乱?”
楚慕拊掌:“不愧是本王看上的人,我的景略,果然是个聪明通透的妙人儿啊。”
“此事,我再向陛下禀报吧。”张弘正神色沉重。楚慕乘胜追击:“这事儿不急。真正急的却是另一件事,议和。”
闻言,张弘正猛然抬起头来:“与东瀛的议和之事?”
“不错。”楚慕正色道:“景略,这次大楚败于东瀛扶桑,可谓千载少有之奇耻大辱,远洋水师又损失了几艘军舰和数百名将士,几十年积累毁于一旦,梅远山恐怕要一蹶不振了。梅远山是太后的人,这对你和皇帝而言是大好事,此其一也。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太后绝不会任由皇上赢了这一局?”
张弘正双眼微眯:“依王爷之见,太后会让我去议和?”
两国交战,无论胜败与否,议和都是最后一项流程。对于此时的楚国而言,无论派谁前去与东瀛人议和,其结果都绝对不会是好结果,也绝对会令天下为之哗然。民众愚昧,看不到“议和结果从战败那一刻就已注定”的本质,只知道谁最后在议和条约上签字,谁就该骂、该杀!
而朝廷——平日里,朝廷可以无视民意大兴苛政、横征暴敛,但外交之事事关国家根基,为平息民愤,议和使臣定然首当其冲,沦为汹汹舆情之下的祭品。
“不错。”楚慕这次没再卖关子:“太后断然不会牺牲梅远山,那么就一定会让身为‘三公’之一、离皇帝最近的你去扛下这口惊天巨锅。你毕竟曾是云贵总督,外交上经验颇丰,除梅远山之外朝中再无他人能与你相提并论——让你出使东瀛,于太后而言,绝对是一箭双雕的上策。”
张弘正又叹了声,道:“党争,又是党争。我大楚拒外敌时若有内斗万分之一的本事,也不至沦落于此!”
楚慕道:“几千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感慨无用,景略,对你而言此时最要紧的,当是怎么逃过这场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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