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骨肉

葛信台说完,便拉开凳子在主位落座,右手把玩核桃,左掌随意搭在膝头。

那张椅子由上好红木打造而成,在其余灰败中显得十分突兀,烛光扫过折射出细微亮点。

他仰身靠在椅背,昂首睥睨,像是这陈旧世界中唯一的王。

宋夏看不惯如此傲慢做派,故意用力踢开凳子,木头与地面猛然摩擦,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江月白在她身边落座,冷漠地看向葛信台。

侯老爹歪头啐了口,正要探手去拉板凳,刚伸出指尖,却听见重咳一声。他愣住,侧目寻声看去。

葛信台睨眼道:“仆人随从便在旁边等候罢。”

侯老爹动作僵住,藏在旧衫里的手颤抖着,窘迫感瞬间涌上心头。

江月白说:“既是同行,为何不能同坐?”抬眼,目光审视,“难道这奉阳村的规矩,比登仙阁更甚。”

话落,屋内恰然静默。

葛信台身体后仰,盘核桃的动作顿住,片刻挤出笑来:“这是哪里的话,若使者不嫌弃,自然可以同—”

“那便坐罢。”

江月白抢过话,帮忙拉开木椅,“请。”

如此简单的一个字,却立刻让葛信台脸色变化。他掌心稍许用力,核桃摩擦的咔哒声顺指缝流出。

侯老爹面露窘态,用袖口盖住抱紧风霜的手,连说几声多谢,才躬身坐下。

他本就削瘦的身体更显佝偻,仿佛被无形巨石压住,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小小间破屋,竟也充斥高低尊卑。

宋夏看得气闷,顺手从绣囊中掏出糖,正要向外取出时,却隐约听见低细的吞咽声。

她心神微动,下意识转眸望去,果真在房屋角落里,看见方才扫地的男孩。

孩童双手拉住布料,吞咽着口水,一双大眼睛紧盯向她手里糖果。

宋夏心软,扬手招呼:“过来,姐姐给你糖。”

他却后退一步,怯懦地摇头。

宋夏又向前倾身,试图将糖果递给他。

那孩子索性别开脸,瘦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小心拨弄着快要掉落的墙皮。

正在此时,布衣女人端茶进屋。她请示似地看向葛信台,见对方颔首,才先后将不同杯盏分别放在外来者跟前。

宋夏只能坐正,看对方布好杯盏,麻布衣袖上挪,露出一截满是伤痕的伸臂。

宋夏微怔,方才攒起的怒火瞬间散去,望向女人的目光带有同情:“他...在带你吗?”凑近,轻声问。

话落,女人双肩颤抖,杯中茶水洒出些许。她却先拉扯衣袖遮挡红肿,才惊恐地擦去水渍。

幸亏主位上的男人并未责令,她忙收拾妥当,逃也似地离开。

脚步声渐远,小屋内又回沉闷。

宋夏望向帘布摇晃,默然低头,放在膝盖的手紧攥成拳。

葛信台使用的是上等瓷器,刚掀开瓷盖,便有股清淡而浓烈的茶香扑面而来。

除去他外,宋夏等人皆是普通木具,把手隐有破损,一看就使用很久。

宋夏心里攒着火,并未投以眼神。

江月白借饮茶垂眸:“那角落里的孩子是谁。”

葛信台掩杯的手顿住,片刻才如常说:“我受人所托,勉强代为教养的。”

茶水入喉,味道十分单调。

江月白望向杯中,仅有几片黄叶悬浮水底,汤色几乎透明看不出丝毫光泽。

他细眉蹙起,冷声问:“倘若村长真有此心,何不为那孩童买一件好衣?”

葛信台放下瓷杯,却并未抬眸:“我家中并无存粮,虽有心,但无力...”低声得,仿佛一副惭愧模样。

极淡茶香漂浮屋内,仿佛为这残破增添几分古朴。

宋夏看着他那身丝绸短衣,平静说:“既然如此,便将那孩童交给我们。”抬眼,目光如箭,“这样既可解你心忧,也可让他去过更好的生活。”

话落,瞬间安静。

江月白亦侧目,浅灰双眸注视着他反应。

葛信台无言,片刻轻笑一声:“使者能有此心,我自当感谢。但这并不是我的孩子,随意交于旁人恐怕不妥罢。”

宋夏‘蹭’地站起身:“那你这样虐待他,就为妥当了?”

“虐待?”

葛信台反问道,继而提眸看去,“狗娃,过来。”

他语气低缓,声音喑哑地似蜂翼震鸣,回荡在破旧小屋里,宛如魔鬼耳语。

男孩把玩石子的动作顿住,却只用双手抱住小腿,似乎想将自己藏进这个不会被发现的阴暗角落里。

“过来!”

葛信台声音再次想起,语气比方才更凌厉。

男孩手一抖,石子咕噜噜掉落,翻滚着仿佛想逃离,却最终被门槛绊住。他愈加紧张,指尖用力团簇布料,磨蹭着站起身。

没有穿鞋的小脚蹭过地面,最终在高椅前停下。

男孩将头埋在肩窝中,甚至不敢去看他眼睛,畏缩着称呼:“父亲...”声音低如蚊语。

葛信台昂起头,声音未有起伏:“为父待你如何?”

男孩战栗着,许久才哽咽地回答:“好...”

葛信台这才露出满意神情,侧目朝去看身侧的宋夏。他一向看不起女子,现在态度愈加傲慢,垂眼抿了口茶,语气气讽刺:“姑娘若喜欢孩子,不如去自己生养,何必惦记别人家?”

宋夏拳头在颤抖,胸口大幅度起伏,眼里愤怒仍能团簇成的火:“你—!”

话说出口,却即刻收住。

毕竟现在尚未得知龙气下落,畅然抒发怒意只会打草惊蛇。

她咬唇咽下愤慨之言,依旧固执地不肯落座。

江月白握住她的手,指腹磨搓她掌心,用细微凉意安慰对方。

宋夏强忍住情绪,再次将糖果递给男孩。她扯出个不算好看的笑,尽力放柔声音:“吃罢,不会有人怪你。”

狗娃怯懦地看向葛信台,见后者并未言语,才小步挪到她面前,一双纯真眼眸终于显出光彩:“真,真的给我吗?”

他声音很轻,仿佛害怕惊散这梦境。

宋夏愈加心疼,忙把糖果塞入他布满伤痕的掌心。

狗娃用双手捧起,抿唇吞咽吐沫,紧盯着那枚小小糖果,不肯转移视线。

许久,他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轻舔一口。

舌尖与糖面相触瞬间,他缓慢瞪大眼睛,水灵眸子里满是欢喜:“甜...”

狗娃说完就笑,沾染灰土的两颊缀起梨涡,片刻,却小心翼翼地握紧糖果。

他不舍现在吃完,想留到以后慢慢品尝。

宋夏微怔,眼眶忽而湿润,扬手轻抚他发顶,动作怜惜:“别留着,吃完还有。”

指尖穿过发丝,仿佛有流光萦绕而出。

宋夏眨眨眼,再想细看,面前已空荡无物。

狗娃用力点头答应,小手却依旧攥着糖不肯松开,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恰时,屋外传来叫嚷声。

是白胖小子在喊:“狗娃,出来陪我玩!”

狗娃双肩轻颤,忙将糖藏入简陋口袋,掌下在布料上蹭去糖渍,才禀告般地说:“父亲,哥哥喊我。”

他又恢复顺从模样,仿佛这有这样做才能保证不被训斥。

葛信台侧目看他,眼神里厌恶之色更甚:“嗯。”

话音落地,狗娃枯瘦的脸庞放松神情,猛然一鞠躬,便飞奔至屋外。

不多会,院落里传来孩童的打闹声。

宋夏仍凝望着他跑出去的背影,眉宇间神色渐沉。

屋内重回安静,葛信台才问:“使者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江月白昂首:“自然是替李阁主取回存放在此的物件。”

他并未明说具体情况,浅眸直视对方观察反应。

葛信台笑:“阁主交予我诸多事物,不知使者说得哪一桩?”

“出城往百里,荒土寻人烟。高处供圣女,万世可太平。”

江月白念起这诗句,倾身向前,“想必葛村长对此,并不陌生罢。”

话落,核桃碰撞声停止,屋内重回安静。

葛信台视线在对方脸上停顿片刻,眸间闪过诡异神色。

江月白看向他,仿佛所有言行皆能寻根据。

一时安静,两人互相对视着,在沉默中抗衡。

侯老爹忧心女儿,见前后没问及此事,便轻拽宋夏衣袖,小声说:“姑娘,我家闺女...”话说一半,又以笑收住。

宋夏回过神,投以安慰目光:“我知道,你且安心。”

屋内气氛愈加紧张,此刻并不是个交流的好时机。

侯老爹局促地坐在低矮木凳上,记忆里妇人红肿的小臂与孩童怯懦的眼神相互缠绕,凝结成线勒住他心间。

在这个伦理荒唐的村庄,女儿又会如何生存...

他两只手相互磨搓着,眸间神色愈显不安。

“哒”的声,瓷杯与木桌相撞,放出清脆动静。

诗句回荡屋内,似是阴云久而不散。

葛信台五指交叉靠在椅背,目光无半分尊敬:“这几句诗,你从哪听见的?”

江月白盖好杯盏,神情自诺:“自是李阁主亲口告知。”

“胡说。”

葛信台扬眉呵道,“抚养经费数月未发,我早已派人去都城探查。李景之早被妖怪杀死,又怎会派使者前来!”

他沉下脸,眉宇间神色狠戾:“说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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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枝
连载中岑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