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幕如珠帘一片,从青瓦檐上泻下,响着、落着,打翻了一缸水中莲……
芳沅将头靠在阮娥肩上,问:“不知何时能晴呢?”
阮娥坐近道:“这雨倒叫我想到临安了。年年春又雨,燕子来时,柳绿,草绿,西湖水绿……我们七八岁时还有过一个约定呢,一个嫁东邻郎,一个嫁西邻郎,两家住在一块儿,我们好日日见面呀。谁成想,我们如今一个在大金,一个在蒙古,天地皆远……”芳沅笑道:“那你说说,蒙古也在下雨吗?葛术虎在做什么呢?他会想我吗?”阮娥道:“如何不想?必是想得如女儿般掉眼泪呢。”她又说:“等我养好了伤,我回去找他。”阮娥却问:“你不怪他吗?”芳沅又笑道:“怪他什么?我细细地想了,他怎么会不要我呢!必是被什么事什么人拘住了、绊住了,一时半会的赶不过来,就比如这雨吧,下着雨,如何行路?我不怪他,也不怨他,我又没有真的死在火场,为什么要怪他?他一定是来救我了,只是——只是——我没有看见而已。”阮娥便也微笑道:“姐姐真傻。”
“连他也说我傻呢。”
“那一定是很傻了。”
“你不也是个傻姑娘吗?”芳沅道,“沈王府中,你非唯一一个。”
一听此言,阮娥居然愁心渐起,而只扶髻笑道:“嫋嫋愿意的。”顿了顿,又说,“阿立长大了不少,个儿高了,人也俊了,学问更长了不少,若当真中了个进士回来,也算光耀门楣了。”芳沅便说:“瞧瞧他,比我还高呢,人却淘气。只是,何必做金人的官呢?要做自当做我大宋的官了!”彼此说笑,芳沅忽看见她那腰上系了一枚莹亮的白玉环,色如新荔,疑怪道:“这不是湘君哥哥送你的吗?”阮娥便将这玉环掩了,抿而笑道:“姐姐难道还想同我争么?”芳沅说:“我素无争心,更加无意,只是……你……”阮娥凝眉道:“山长水阔,彩笺尺素无从寄,兄妹情重,权当一个念想而已。也是在七八岁时,有一回,我夜发寒热,是哥哥将我驮负在背,转遍了大街小巷,才寻来了大夫。那夜也有雨,是泼瓢大雨,他湿透了衣裳也未叫一声苦,反而说道:‘嫋嫋别怕,有哥哥在呢。’他不是我亲哥哥,我不是他亲妹妹,若真有情,我也不知是什么‘情’……我只知道,我此生再与他无缘了。王爷当然也很好,我也并非不喜欢他,这世上岂有哪个男儿胜过我们王爷?”芳沅未解语中意,茫茫然瞧着她,忽又笑道:“那你说,葛术虎再见到我,会如何高兴呢?”
“那样羞臊的话,我可说不出口呀。”
芳沅也红了脸,又道:“你未见过他,是不知他如何好的。”阮娥道:“倘若我们以后各自有了儿女,便叫他们互认嬢嬢。”芳沅红霞未消,只点点头。
又几日,完颜允晟来倚竹堂见了芳沅,细问她玉佩之事。
她照实说了,他道:“你若真是梁王之后,可算得我的亲堂妹了。兹事体大,你可与我入宫面圣。”即叫人将一套女真服饰送来,衣用盘领,青襜裙,软靴,嘱她换上。芳沅却道:“我并非金人,故不易服。”又暗暗将他打量,果然一个俏郎君。允晟笑道:“完颜宗弼是金人,完颜宽也是金人,你爷爷、阿爹都是金人,你如何不算金人?”芳沅说:“我只认我汉人娘,我是汉人,不是女真人。阿娘遗愿叫我来找完颜宽,这完颜宽是她最钟爱之人,不知他在何处呢?”允晟说:“完颜宽是海陵朝的银青光禄大夫,早已病逝,也无儿女。完颜亮(海陵王)当年弑君自立,血洗宗室,斩百余人,宗弼一脉,几乎绝后。不过,今之衍庆宫存宗弼画像,你如有心,可去瞻仰。衍庆宫有二十一功臣图,梁王宗弼列第六。宋室有仪福帝姬赵圆珠,靖康二年北上,入兀术(宗弼)帐中,天会八年抬为次妇,皇统年间猝然薨逝,完颜宽是她惟一一子。帝姬画像亦有流传,仿佛——在一个老奴婢手中。你先随我入宫,天子慈悲,或可封你一个县主。”
“我交付玉佩,是为达成阿娘遗愿,见一见完颜宽,非为富贵。”芳沅道,“他既已去世,也无其他必要了。王爷之恩,更胜兄妹。莫不如带我去看一看这两幅像,敬上两柱香,再送我回乞颜部吧,我丈夫必还在等我。”
“丈夫?”
芳沅笑道:“他叫葛术虎。”
允晟亦笑:“能得我妹妹芳心,必是个不一般的男子。”
“他个子很高,我只挨得到他肩膀……长年在草原上,风吹呀日晒呀,那脸皮子可比哥哥黑多了……他的眼睛也是黑的,黑漆漆,哥哥见过斡难河吗?那光粼粼的水,正像他的眼睛呢。长方脸,如国字,鼻似驼峰,也是又高又美的……”她怀想道,“我不会骑马,他便教我,他的马是一匹雪白大马,叫阿兰扎尔。阿兰扎尔,阿兰扎尔,这动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却也不曾问过。他是个神箭手,却在摔跤上比不过弟弟们,因他太高,下盘不稳,老是被弟弟们摔倒在地上,哈哈大笑……”
允晟见她痴迷,便也想了想这号人物,他叫葛术虎,听说乞颜部的敦必乃汗有许多儿子,那么他必是其中一个了。黑眼睛……鹰一般,狼一般。那些蒙古人不是自诩苍狼白鹿之后么?蒙古人喜欢狼,喜欢鹿,喜欢马,正如他们女真人喜欢海东青。他必也是如鹰如狼的男子……是他了,将允晟的铁面甲一气掀下,却看见那泪水……铁浮屠的光辉中,苏鲁锭所指的方向,黑月九尾白旗高扬,他是一个满月下的巨人:“你走吧。”是不是他?那蒙古勇士,苍狼白鹿之后……
——“我想,我见过他。”
……
完颜允晟还是将这事禀明了皇上。
完颜雍听了,居然大为惊讶:“梁王究竟几个孙女?为何又冒出来一个?”
却原来,太子前日才将一个民间女子送入宫中,说是梁王孙女,已封了清河县主了。这女子持一把折扇,湘妃竹骨、绢面洒金,上题《临江仙》,有“东风忽老心事休,明月又上小重楼”等句,更有“晏之”字印。这“晏之”便是完颜宽的字。
完颜雍沉思道:“那女子说自己叫贾珠儿,江南采茶为生,偶在家中寻得一柄折扇,才知其母贾氏故事,带了信物前来寻亲。我见过完颜宽的字,这字迹当然出自他手,这印戳也不像仿造,至于这人是真是假,我也不敢说呢。只是太子一力举荐,是想借这个女子告慰梁王之灵。梁王长子完颜亨受海陵暗害而死,次子完颜宽又抑郁而逝,两个小女儿皆被海陵强占,与那秦国王宗翰一样几乎绝后……若能寻得他亲孙女,也足慰其英灵。依你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又或者,都是假货?”允晟心中也是一震,说道:“我问过宫人,都说那玉佩确是梁王之物。或许,两个都是真呢。”
不多时,芳沅、贾珠儿便被召入了宫中。
这贾珠儿是个秀致的女子,与芳沅一般岁数,面见完颜雍时亦不发怯,先开口道:“有人冒充本县主么?”
芳沅恼道:“我持这信物远走是为避祸,谁知又惹出祸来!姐姐可是在那客栈中将我的扇子捡走了?这玉佩与折扇本都是阿娘交给我的,是一对的,只因我碰上了歹人,才分散流离至今。我只是想见一见完颜宽,了却遗愿,泼天的富贵来了我都不要呢,又何必假冒!我只惦着我的蒙古丈夫,即便押着我来做这个大金县主,我也必是不做的。你说这扇子是你的,那你知道这《临江仙》的来历么?”贾珠儿道:“这是我阿娘贾氏与完颜宽定情之句。”芳沅又恼道:“那便错了,这句子是帝姬所写,全非我阿爹之作。”说话时,由人扶进来一个老宫人,花甲之年,清癯有神,朝完颜雍拜过。底下人说这便是当年伺候帝姬的女真奴婢,名叫阿万。阿万先瞧见了芳沅,十分欣然,上前拉手抚摸,问道:“小娘娘可是成了仙,又回来看咱们奴婢了?”他们说这并非仪福,这是一个南朝女子,叫宋芳沅。阿万惊道:“却与我们娘娘生得像呢,尤其眉眼之间,再没有更像的了。小娘娘去时也才三十出头,这女子与娘娘太像了。”芳沅也将故事细细地讲了。完颜雍命人将那折扇拿过来,轻轻展开,问她道:“这扇子有年头了,算得半个古董,你阿娘素日如何保存?”芳沅道:“总是压在衣箱里,再放些樟脑。”
他细细闻过,果有樟脑之气。
这时,贾珠儿又道:“女孩儿家总是像爹爹的多,我虽不像奶奶,但我像爷爷、像爹爹呀。”
“我见过完颜宽,你并不像他。”完颜雍道,“小时候,他教过我书法。”
“又或者……”她不服道,“我还是像阿娘多些。这完颜宽也十足一个多情种子,要了我阿娘,又要了她阿娘,这也是有的!”
1.前面有写阮娥两次荡秋千这个情节。具体画面(包括她的衣服颜色)和细节我是参照的一幅朝鲜古画,是一个叫申福润的画家的作品。朝鲜族有一种特殊的高秋千,我是按照这个写的。
2.又开始做梦啦。我要是元朝的统治者,我一定不会废除科举,相反我会大力推行科举制度,不但汉人要考,蒙古人和色目人也要考。从古至今,骨头最软的就是这群姓孔的文人。我把士大夫阶层的待遇提升起来,让他们享有和前朝一样甚至更高的地位,他们自然会对我的统治心服口服、歌功颂德,不会胡思乱想造反的事情。只要把士大夫阶层搞定,那么我自然就会从塞北异族变成中原正统。为什么要亲近色目人呢?色目人只会加税和印钱,你税加多了或者钱印多了,扰乱了经济秩序,汉人不一样要造反吗?既然汉人是这个国家的主体民族,那就要按汉人的方法来治理这个国家。我会学习契丹人的做法,一国两制,蒙古人按蒙古法,汉人按汉法,又或者像女真人那样进行深刻的汉化改革,甚至我自己都要学会写诗。如果我自己都学会了写诗,那么我相信关汉卿、马致远之流就再也不敢写元曲讽刺我了。假如这样,我相信我们大元一定能活得更久,至少像满清那样苟两百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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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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