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囚虏

帐中,这油灯仿佛极淡,淡如吻。

一阵锐痛中,葛术虎清醒过来,只硬挣了几下又落回床上,叹息时忽见那帘间一张花面,眉如描,眼如画,是一个少女拿一只水滴形的药瓶过来了。她将蛾眉轻蹙,又轻轻劝说:“可别乱动呀,才拔出了箭来,还得上药呢。你衣衫脏污,早已换过了。”他十分抗拒,将脸一别,却又不知为何,暗瞧她这水绿的裙裾,迷茫茫想到一个人,当也是个小姑娘,十六七岁……面目模糊,叫着“葛术虎——葛术虎——”他仿佛爱过她,只是再想不起那是谁了。记得她的裙子,那青青碧碧的裙,最绿的水,也没有那样的绿……绿得眼也清凉……那是谁……这时他才摸及自己的头,它受伤了,白纱连脸也裹上几分。少女更近一些,含笑而说:“我们王子叫我来服侍你,他说一个活着的囚犯才更有意义。葛术虎,你叫葛术虎,是么?”

“你又是谁?”

“我不过一个婢子,我叫萨仁图雅。”

“萨仁图雅……”

“你喜欢这个名儿吗?”

他还是迷茫茫,呆呆而望她这青青碧碧的裙,忽然的,如有欣喜。

“你救了我。”

“也不能算是我救的,大夫和萨满忙了一宿呢。”萨仁图雅将他额间凌乱相缠的发丝拂了拂,又道,“将衣裳脱了吧,我为你擦身、换药。”葛术虎羞道:“你……你不好看我的。”她便生生笑出来:“那你就拿我当男人。”他只觉这姑娘笑时更美。她边说边来解他的腰带,那腰带上镶了大块的铜虎首,纤纤的手缠在他腰间。他马上红了脸,急欲推开,可她已将那大半片衣襟剥了,于是他肩头爪痕一下子露出来。萨仁图雅将一小块湿布轻擦在他铁一般的胸膛,见而惊道:“哎呀,这样的伤,是何时受的呢?莫不是什么野兽伤的吗?”葛术虎也偏了头,摸一摸它,又想到那个人,只是依稀得见一件绿裙子,再往深了想就怎么也想不出了。萨仁图雅以为他又害羞了,所以笑说:“你一定没有女人吧?”他想了想,想了又想,终于道:“当是没有的。”

“那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喜欢?”

“有吗?”

他一想再想,忽而道:“当是没有的。”

“那实在珍贵。”

“珍贵?”

“难道没有姑娘夸过你吗?”她大胆道,“你真漂亮。”

葛术虎极困惑,盯着她,盯着,一直盯到她那琥珀一样的眼瞳深处,如有光。即便她如此大胆,也一样红了颊,对他道:“来换药吧。”他还是颇为顺从地脱去了衣裳,她也睇见莲花与更多战伤……那药油微凉,可她的手却是暖的……水绿裙子绕着他,水绿,水绿,绿……他又想起,自己仿佛爱过一个人,那是谁,为什么连一点点也想不起呢?那是谁?那脸,那声音,为什么想不起来,为什么?她是谁……绿……正思索时,萨仁图雅又说:“你歇下吧,我明日还会来的。”方转了身。当此时,葛术虎忽发动作,从后将她一把抱住了,并问:“我爱过你吗?”这问话像一头困兽。她闻而诧异,但未有动静,良久方笑道:“你病糊涂了吗?只是听说你被俘虏时受了伤,却不曾想,这样糊涂了呢!”绿……他抱着她,极渴慕地嗅闻她的气味,那青丝与细颈,目之所及,仿佛天与地都沉在这水绿之中……这时,她才算挣脱,亦未恼他,只羞而笑道:“你真傻。”

第二日,萨仁图雅果然又来探他,带来了一些水食,并忧心道:“莫该王子拿住了你,想献给金人呢。”

他听了,并无忧愁,只说:“对他而言,我死了,难道不比活着更好吗?”

“你活着,金人便能拿你作与敦必乃汗谈判的筹码。”

“他勾结了金人!”

萨仁图雅注意到,那一片肉屑沾上了他的嘴唇,可他浑然不知,一个憨小子。她的心如有弹动,双手扶了他的肩,往他那淡色的、好看的唇上极轻地亲了一下,闭眸……这吻也太淡,淡如歌。他一僵,痴痴望她,那青青碧碧的裙……很快,葛术虎摸了摸嘴,又痴痴而问:“为什么?”她笑道:“哪有问为什么的!喜欢便是喜欢呀——”他还是问:“为什么喜欢?”她也痴痴而说:“一个落难的王子,再没有比他更叫人心疼的了。”

于此,他的头疼起来,一种雷击般的疼痛……

绿……

“哎呀,这是怎的了?”

再复抬眼,只觉天地晕眩。

“我扶你休息。”

他躺下了,将她的小手拉了拉,笑得也淡:“我一定见过你。”

“我今晚便帮你逃走!”她道,“我不会让你落在金人手中的!”当夜,萨仁图雅果然备了一匹马,支开了看守。玉轮浮在云间,葛术虎望一望,心内荡开一种空空之感,那是谁,他爱过谁,那脸,那声音……青青碧碧的裙……绿……是她吗?萨仁图雅,他的月亮,是她吗?正自郁郁,萨仁图雅过来了,又携了一些水食。他在帐中用过了饭食,她将他那衣扣又系紧一些,一头芬芬然的发就漾在他鼻尖了。又将眼一抬,正撞一个四目相对。眼如春。葛术虎心弦一动,将她推在地上,欺身一压,以牙咬开了那水绿的衣襟,喉头滚动,低吼,尖尖的虎牙也在她雪一样的肩头留痕……狎昵……萨仁图雅极动情地抚过他赤铜一般的后背,叫道:“王子——王子——为什么?”他腰亦沉下,起伏阵阵,微喘着,一种不常见的强硬:“我爱过你吗?”

“王子?”

“我的姑娘,我爱过你吗?”

……

明月照竹竹婆娑,芳沅在房内寻了纸笔,研了墨,写了一张彩笺却又觉这字不好,便丢在盆中烧了。火光明灭,尘烟袅袅飞,她忆起她的葛术虎如何细细吻遍她的身子,上上下下,哪儿哪儿都亲,自是脸红如醉……

火舌将那彩笺吞去一半了,只余一句: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

“你是我的妻子。”葛术虎将萨仁图雅搂护在怀,笑道,“我们一起逃走吧。”

“那不行——”

“不行?”

“我还有阿爹、哥哥在塔塔儿部呢,我一个人走了,他们会遭殃的!”

“等我回去,纠集了兵马,便回来找你,好不好?”

“当真吗?”

他往她那面颊上亲了一下:“当然了,我的姑娘。”

……

这时,竹影团团地动,银辉如洒,是阮娥敲了敲门,一面过了门槛,一面巧笑道:“姐姐,今夜风大,响了小半宿,我恐你眠不成,故来探探。”往那书案上看了,“可是又在作诗了?阿娘可是最爱姐姐文采的。”也不忘揶揄她,“莫不是什么情诗吧?”芳沅拉她往这架子床边坐了,放了绰绰的纱帐,与她说道:“你做了人家的娘子,便这样不庄重起来。我夜来读书而已,哪里就是你想的那般。”话虽如此,那脸上飞霞仍残,晕晕的红。芳沅又说:“嫋嫋,你可知道么,那草原的天好低好低,云好白,满山开着金莲花,铺金一般,是他撷了芬芳,簪我耳际……葛术虎,葛术虎,这样动听的名字,我倒也不曾问一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因见她发痴,阮娥又笑道:“定是不一般的意思了。你说说吧,蒙古男人可有什么不同?”芳沅未懂,反问:“不同?”她道:“你做了他娘子,当然知道呀。”

“却非有什么不同。”她羞道,“只是……他真真有点傻气呢。也不知他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儿,方脸还是圆脸,黑还是白,是不是也像今日一般的傻?”

那铜盆中火已熄灭,一团冷灰,字笺亦残……

金莲花,金莲花……

……

天明时,云如鱼肚白。

莫该率人来见葛术虎,那帐内空无一人,将萨仁图雅拿了来问话,她便昂首道:“一只高贵的鹰,当飞翔在蒙古草原上,你是捉不住他,也驯服不了他的!”莫该听了,大为光火,命人将她拖下去了,又骑上快马带了百十来个人手四面八方地去寻,苍苍茫茫,一无所获……葛术虎驾马飞驰,与父亲、弟弟们重聚,将塔塔儿人与金人勾结的事说了。见他活着回来、手脚齐全,敦必乃汗泪也纵横。葛术虎便说,自己在塔塔儿部有了妻子,是她救了自己。这蒙古男子,多妻乃寻常,他们恐他伤心,便也未提芳沅之事,惟面面相觑。几人开会商议之下,便决定举兵北上,讨伐塔塔儿人。几经战祸,部中壮丁甚少,东方钺道:“惟与克烈相联。”即以回鹘文修了书,遣人送去了克烈部。脱多邻汗思虑之下,也想为阔真公主报这丧夫之仇,就派出了一万兵马,合乞颜部两万之兵,攻打六部鞑靼。是日天高云淡,大风荡,葛术虎伤势大好,骑在阿兰扎尔的高高的背上,与敦必乃汗、葛忽剌等人远去了,白纛飘飘……

葛术虎行军途中忽见那坡上一朵红花,红如猩猩血,便想起,萨仁图雅的衣袍上如有一痕落红……

萨仁图雅这个名字在蒙古语的意思是月光。

从前有一个傻姑娘爱上了一个傻小子,结果这个憨憨把她忘了。

太虐了。

我自己都有点受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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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囚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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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兰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