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发灰的云彩堆叠了整个天空,厚厚的像要压下来一般。
“家姊纪见音,我做生意这事是要她提点的,她是纪家大掌柜”,纪见溪向丁森坦然介绍。
“纪大掌柜。”
丁森今日手臂带着夹板,没再吊着,垂在身侧。
“丁公子。”纪见音回礼。
“这是书摊还余下的书目,二位可以先看一看。”丁森从袖中取出一沓纸递过去。
纪见溪接过去,纸上字迹峭拔,转折方硬,与丁森本人的高壮厚重有些割裂,不禁让人意外。
甫一抬头,纪见溪正好与丁森四目相对,“我恍惚以为我拿了一本刻本。丁公子是特意练的吗?”
丁森挠了挠头,如实道:“早先在师父那里学手艺时候,师父要求的,我们几个师兄弟都练过,当然写得最好的还是师父。”
他深知自己喜欢的是印书的过程,却并不喜欢学习“之乎者也”,自从跟着师父邓桥学会后,也没有再额外练习一种平时用的字体。
“是为了写样?”
一本书要想大规模印刷,在刻板前需要由抄手将内容誊抄写样后,才能上版,投入雕刻印刷。
因而抄手的字体就至关重要,它决定了后续刻出来的书具体是何模样。
“也不全然是,刻板过程中出现的难以补救的问题,一般会在事后进行补写。”说到自己擅长又喜欢的方面,丁森自然解答详细。
纪见溪惊异,“还可以这样,我看书时候还真没看出有哪个字是补写的,看过丁公子的字也明白了,这字确实可以‘以假乱真’,补写后我还真看不出来。”
“一张刻板可以用很多次,若是它出问题了,需要补写的话,这岂不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纪见音问。
“纪大掌柜说的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至少从我入行起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般在刻板完成后,需要预先试印,确认没有问题在投入使用的。”
纪见音拿起一页丁森所写的目录思索,“也就是说,这一手字在整个印刷过程中,除去作为抄手,实际派上用途的机会很少。要练成这样的字定时要下很多功夫,岂不是有些吃力不讨好?”
因为失去的多了,纪见音下意识计较得失。
“要印刷得到一本合格的书,是需要校对多遍的。除去刻板后校对,装订前后也是要校对的。刻板没问题,但印刷过程中难免会出现模糊字迹的情况,若是容易补救,只需要补写就可以。”
“什么情况下才需要进行补写?”
“有些常用书的刻板使用久了,掌柜不愿意要人刻新的,有些字因为雕刻时候笔画过细,用久了难免模糊,所以需要补写。另外是一些笔画复杂的字,刻板后,印刷出来难免会模糊。”
“为了个别字重新刻板确实成本过高,但不刻又会影响印刷,此题岂不是无解?”纪见溪问。
“应当有其他只动局部的补救方法,就像织娘在纺布过程中免不了出现了局部破损,一般会进行‘截异色丝织补’,也就是将破损处经纬抽除后重新穿纱织补,而不是废弃或者拆除整块布。”纪见音类比举例。
“纪大掌柜说得对,印刷后发现这个问题的话,采取的方法与这个相通。”
东西一通百通,丁森听纪见音说的时候,心中迸发点点欣喜,同样不忘细细解释。
“先将问题字整块挖除,留下一个方形或者圆形凹槽,再用相同木料刻写新字,用鱼鳔胶将刻好的字嵌入凹槽。经过打磨后,刻板有如新版一样。”
“这倒是有趣,那方才还说有复杂字,这刻出来就如此,总不能每个字都要补写吧。”听丁森说这些方法,纪见溪兴致盎然,“那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要如何补救?减少笔画?”
“这确实是一种方法,在不影响分辨的情况下,减少一些较细的笔画。”
“比如?”纪见音有时也翻阅纪见溪的话本,至于少笔画的字还真没见过,有可能是没注意到。
丁森端起茶杯,向桌子上倒了一点水,将杯子放置在一旁,食指蘸水后,写下一个“龍”。
“这个字若是印刷话本小说一类,排版紧俏的话,很容易模糊,一般会将这个字中的短横省略。”配合着话语,丁森捻起袖角,将短横部分水抹去。
他一抬头,就见姊弟俩偏头蹙眉看着减省过的龍字迟迟不语,他又沾水在“龍”前后增添文字,使其连贯。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纪见溪念出。
“这样放在诗句文章中,还真的不容易注意到。”纪见音看着桌上诗句逐渐消散。
“类似这种复杂的字,应该是有一套心照不宣的雕刻规矩是吗?”
丁森点头,“除去固定的刻法,还会从刻工的刀法、刻板选用的木材进行改进。”
“看来印书这事不是拍拍脑袋就能学会的,里面门道颇深,还要多亏丁大哥今天耐心答疑解惑。”纪见溪作揖致谢。
“见溪客气了,那日书摊要不是你仗义相助,恐怕阿爹和摊子难以全须全尾,更不要说我今日坐在此处与你相谈。”
“我记得阿翁说,此行结束你们就要回家了。”纪见溪见人点头,继续说,“那丁大哥是哪里人?”
“远江人。”
“我记得那里的山茶十分有名。”纪见音有所印象。
“对”,丁森与有荣焉,“现在过了时候,待明年我托人寄些山茶来给你们尝尝。”
纪见溪记得丁森之前的书坊不在远江,“丁大哥此行回去后,可有什么具体打算?”
丁森低头看了一眼垂着的胳膊,苦笑道:“我这副样子,能有什么打算呢?在养好伤前,不给阿爹他老人家添麻烦就已经很知足了。”
纪见溪与纪见音对视一眼,转头对丁森道:“不知丁兄可愿到我书坊来?”
丁森抬眸看向纪见溪,惊喜、犹疑还有不解。
“说实话,丁大哥,我接手书坊不过几个月,阿姊从前虽有生意,但未涉猎印书一行,因而这书坊运作上我们有许多欠缺,就连这次书市也是我去青州看书时候才知道的。”
“另外,丁大哥你也知道,我那里一个刻工没有。长此以往,若想生存,只怕要沦为其他书坊的二道贩子了。”
纪见溪收的真诚,丁森打消了些许顾虑,但他并不能抱有完全的信任,外加对于自己现状的不自信,他总要十分谨慎。
丁森小心地将受伤的胳膊搁在桌子上,“多谢见溪好意,你看我如今这副模样去了能做什么呢?还得给你们多添一碗吃白饭的。何况书市结束之后,定会有人另谋出路,见溪那时候抓住机会,定能找到合适人选。”
“我想可能是见溪表达的问题,导致丁公子有所误会。”纪见音目光在丁森胳膊上轻轻一扫,“不知丁公子可愿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
丁森面露不解,还是点头答应。
“我听见溪说,他要买回去的那批书大多是你印的?”
见丁森望过来,纪见溪解释,“那日在府衙丁阿翁告诉我的。”
“不,是阿爹夸张了,那些书我只参与了部分,一个人是无法印刷完成一整本书的。”
“那你具体都参与了哪些呢?”
“每本书做得都不一样,有的是誊写,有的是雕刻木板,有的是校对。”
“换而言之,其实印书的整个工程你都能参与对吗?”
丁森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那邀请丁大哥来书坊可不就是最正确的选择?”纪见溪呷茶一口,见丁森又要说他胳膊的事情,纪见溪敢在这之前开口,“丁大哥莫要妄自菲薄,硬要说的话其实是我乘人之危,若是放在丁大哥康健时候,我未必请得到你。”
“这……我知见溪你是好意,可我拖着伤,就是去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丁公子可带过学徒?”
“带过的”,丁森回答,心中对于纪家姊弟二人的想法多少明了,“可是要我带学徒?”
纪见音确有此意,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向纪见溪。
“带学徒是次要的,我更希望在丁大哥养伤期间,可以帮助我熟悉一下印书的整个过程,比起刻书,我前二十几年更多的是看书,所以我还有些想法,到时候希望能和丁大哥探讨。”
话都说到这份上,丁森自然是同意,“不知二位可否待我些日子,我与阿爹要返家一趟,安顿好他老人家后再来可行?”
“不知丁公子府上人丁几何?”
“族中倒是有几口,我家只余我与阿爹相依为命了。”
“在远江可还有田产?”
丁森摇头,“阿爹是替当地老爷做工。”
“不知丁大哥可愿带着阿翁一道来?”
“这……”丁森拿不准纪见溪的意思。
“昨日尝到阿翁煲的甜汤,今日仍觉得口齿生香,回味无穷。若是今后再无法品尝,恐成我心中一桩憾事。”
这事丁森知道,他提前一晚和丁阿翁好容易说服客栈,借得庖厨一用,第二日,和丁阿翁一道赶了早市,买了好些食材,特意做了给纪见溪送去的。
“正好我书坊还缺一位掌灶师傅,不知丁大哥可愿帮我转达邀请。”
“若是阿翁答应,我们每月支付银钱,与坊其他人一道发放。时下坊中人手不多,暂以一月二两定,往后书坊发展了再涨。”纪见音补充。
她曾经经营酒楼逸轩楼,虽说早年与郭荣和离时将它给了出去,但对于酒楼各类帮工的薪酬心中还是有数。
两姊弟说得实在是诱人,说实在,丁森一人外出,就算族中尚有人,但他也不放心阿爹,若是能如此再好不过。
“多谢二位,待我回去与阿爹说说。”丁森心中感激。
提着茶壶的小厮上前来给三人添茶。
小厮看着十三四岁模样,细瘦,个子不高。
看着小厮走远,丁森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事要说。
丁森: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春粟二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