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赫飞已经结束棒球生涯，正式退役了。
有太多遗憾，特别是在遇到陈蒋之后，他多次萌生过继续打球的想法。易灿父亲的话在心底埋下种子，精英赛期间，他接触过两个球探，结果仍需进一步评估。
老妈也劝他别急着做职业选择，到了大学可以先申请社团，坚持练球。
他想做陈蒋顶峰之路的最佳搭档，却又不敢轻易说出那样的承诺。
只能半开玩笑地说，一定要挣很多钱，然后包下大通球场的泳池看台，请陈蒋喝着香槟看偶像的比赛。
说到激动时，陈蒋会突然泼冷水，“老板，我是场上打球那个。”
赫飞也会指着球星卡说，“你是印在卡片上那个。”
那晚过后，他们没再见面。
赫飞只是在视频里描述着留学生活，住的地方人很少，学习和生活上还没完全适应。
通过了第一轮面试，棒球社团里高手如云，他摇着头说希望渺茫。大谷的粉丝见面会人太多，排了五个小时依然没拿签到名。
与他的磕磕绊绊相似，陈蒋的康复也不顺利，总是突飞猛进一阵，又停滞不前一阵。赵医生为他介绍了新的理疗医生，针灸几次后，肩部的痛感减轻很多。
无数个夜里，他一个人在力量房，嘶吼着拉伸自己的右臂，有一瞬间他哭着想放弃，但转瞬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还好从没放弃过左手，大不了就从头开始练左手。
有段时间，他怎么也投不回130km/h，心情很差，小凯干脆搬回宿舍，每晚陪他加练，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两个背着包往回走，穿过训练场旁那条小路时，小凯总是逗他说，“陈蒋，别垂着头，你的影子都变成王八了。”
两个月里他和蒋琳通过无数次电话，总是避重就轻不谈自己的伤，第七次挑战130km/h失败后，他忍不住在电话里哭了。
又很快擦干眼泪，自嘲说，“妈，我当初就不该和你说喜欢看月亮，现在乌云来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蒋琳沉默几秒后会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能投到130，也不是每个人都注定要投出150的球，运动员的状态都是起起伏伏，忘掉以前吧。
挂电话前，蒋琳说，“儿子，不如我们就定个小目标，以120为起点，慢慢来。”
正如蒋琳所说，恢复的过程缓慢，三个月后，他终于能投到130km/h了。
然而竞技场从来不乏天才，小师弟们在发育期爆发式的提高，俱乐部出现了两个能投到150 的投手。
其中一位叫谭星雨的还被易灿的老爸看中，要签去职业队。
某次在食堂吃饭，身边一群人围着要他请客，他半开玩笑地说，“大师兄还没出阁呢，轮不到我。”
与陈蒋同期的学员都已经毕业离开。有的去了职业队，有的去读大学，也有的找到了心仪的工作。
一个人游晃在俱乐部里，从天才投手变成大师兄，又变成陈教练的儿子，孤独的身影让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只期盼自己好的快点，更快点，能被职业队选中，哪怕去二队也好。
元旦过后的某天，他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易灿打来电话，说他老爸的俱乐部有签约意向，希望陈蒋能加入。
尽管易总的坦克队被批商业化太严重，曾被陈世远拒绝过多次，不是最佳选择，但现在的俱乐部没有适合他的比赛，一味闷头训练只会让他停滞不前，他迫切需要比赛机会。
几轮沟通后，陈蒋决定带着老爸去赴易总的约。
为了显得不太商业，易总将见面改成吃饭，大事要在饭桌上谈。
与陈世远不同，易总是真正意义的商人，他口中的商业版图囊括了与棒球相关的所有，包括赛事承办、青训与选材、教练培养和输出、升学及职业路径规划等等，甚至还有体育用品。
一张大饼在父子俩面前徐徐摊开，仿佛陈蒋签约，必将迎来辉煌。
易总放下酒杯，侃侃而谈，“老陈，咱俩算是半个同行，不过我们不存在竞争啊，你的青训重在训上，我们的青训重在选材，我想你也看到了眼前的困境，训到最后，没有好的土壤，没有比赛可打，孩子们最后还是要放弃这条路。”
陈世远保持微笑，礼貌的回复，“易总，您说出了我的痛点，唉，我们俱乐部招收的多数是贫困学员，出国打高水平比赛的负担太重，所以需要您这样的人，有能力承办本土赛事，把高水平队伍吸引过来。”
“这就是平台的重要性，我们和北美的孩子差距太大。”易总看了眼身边的助理。
助理立刻接过话茬，“易总有个朋友的孩子叫赫飞，是个非常好的苗子，到美国读大学后，经过层层筛选进了校队，进去后才发现差距太大，只能混在二队坐冷板凳。”
陈蒋愣住一瞬，眼睛莫名发胀。
他们时常在视频里相互抱怨，抱怨食堂的饭不好，抱怨天气差，抱怨没发挥好，那些类似情侣间玩笑话的小情绪，总是被彼此一笑带过，极力掩饰着最痛的部分。
又开了一瓶酒，饭桌的气氛热络起来。
铺垫半天后，易总的助理终于说到重点，“陈蒋是个不错的苗子，我们已经关注很久了，但现在他遇到了瓶颈，年龄过大，又在伤病恢复期，我们找专业机构评估过，恢复时间和结果都不理想，我们在这个时期看中陈蒋，确实是掺杂了个人情感在里面。”
陈世远脸色一黑，“你是在可怜我们？”
陈蒋抓住老爸的胳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易总也出来打圆场，“老陈，别激动，我这个助理说话直，你别介意。不过在商言商，陈蒋现在的状态，签约条件确实大不如前喽。”
陈世远反抓住儿子的手，起身要走。
“诶诶诶，你别急。”易总按住肩膀，安抚情绪，“条件虽然不如之前，但我们至少会为他提供专业的训练指导，还有适合他的团体训练环境，并且保证每年不低于50场比赛机会，至于能不能上场就要看他自己了。”
易总松开手，陈世远怔愣了几秒，他说的这些是儿子需要的，却也是自己提供不了的。
“走吧。我们再考虑考虑。”陈世远拉着儿子走出房间。
-
冬天来了，凌河边寒风刺骨。父子俩一前一后的往回走，陈蒋的头缩在卫衣帽子里，不停打着冷颤。
他快跑两步追上父亲，转头和他对视，“爸，我想签。”
陈世远气得用手指点他，鼻孔和嘴里都冒出白雾，“你看不出他们在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吗？他们为什么趁着你恢复期签约，你不动脑子想想吗？”
陈蒋扯下帽子，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在脸上留下两条印记，“可他们说的对，你儿子就是在贬值，早不是什么天才投手了，你砸到手里了吧。”
“我现在就是一个待业青年，受了伤，整天在俱乐部里啃老，他们给我机会，我为他们挣钱，这有什么不好？”
“比赛的机会你能给我吗？”
“去二队有什么不好的？做替补又怎么了？谁也不是一出生就打主力。”
他近乎疯狂地喊出心底的委屈，泪腺一刻不停地工作着。
从受伤到现在，陈世远从没见过儿子哭，情绪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被咽进肚子里，他不知怎么安慰儿子，只是压低声音，说出心里话，“我不想你被别人低估，你自己也不行。”
一句话，陈蒋的眼泪再次涌上来。
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直到儿子抽泣的停不下来，陈世远拍着肩膀说，“走吧，回家哭。”
父亲胡噜着儿子的脑袋，说，“伤很快就好了。”
“......嗯。”
“好不了也没事，你可以和小凯一样，回来当教练。”
“......嗯。”
又走了一段路，陈蒋的泪流干了，情绪稳定下来。
“我妈说运动员都这样，状态总是起起伏伏，高点时为荣誉，低点时求生存，没什么丢人的。”
陈世远说：“没事，爸能养你一辈子。”
陈蒋没想到硬汉老爸会说出这样的话，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他哽咽着说，“我还想打球。”
“那我们就签三年，等伤养好了，你就摆烂。”
哈哈哈......
签约的过程很顺利，春节过后陈蒋就要搬去新俱乐部，最让他开心的是，同一时间李剑也和易总签了约，他们再次成为队友。
春节期间，赫飞因为假期太短，要留校训练等问题，不能回国。结束了五年体校生涯的陈蒋，决定回北京过年。
小凯是独行侠，赵医生的亲人都在国外，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和陈蒋一起去北京，体验一下北方飘着雪的年味。
T3航站楼，李剑挥着手喊陈蒋的名字。
两个人用赛场上的招牌动作打完招呼，陈蒋问他，“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
李剑接过行李，“五年没回来，怕你找不到家。”
“放心，我就是烧成灰，也能飘回来。”
赵医生和小凯紧随其后。寒暄过后，赵医生拒绝李剑的款待，“我已经定好酒店和旅行计划，周四有一天空闲时间，我们可以聚会。”
出租车上，陈蒋新奇地看着窗外，路过标志性建筑，李剑会随口介绍两句。
“要不要去俱乐部和我一起住？”
“不要。”陈蒋拒绝的很干脆，“我要回家。”
“嗯——”李剑拉着长音，若有所思地说，“友情提示，你最好搬去和我住。”
直到进门那一刻，陈蒋才真正悟到李剑友情提示里的深意。
房间里的小床还是小时候那张，目测只有80公分宽，即使薄如火腿片的他，也有随时翻下去的风险。
回来前，蒋琳似乎整理过。只是性格太糙，鞋柜里的运动鞋，客厅里的游戏机，插线板上乱七八糟的充电线，每个细节都在告诉儿子，这屋里住着一个男人，年龄与他相仿。
世界上没有心智成熟的男人吗？非要找个幼稚鬼当男朋友。
真是养儿子有瘾。
午夜时分，陈蒋被小破床硌的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悄无声息地开了房门，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对面房间里传来说话声。
出于好奇，他凑过去偷听，蒋琳在打电话，语气温柔又耐心，“你先在宿舍忍几天，他过完年就走了，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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