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玄通子抬眼瞥见那株毫无生气的枯树时,眼中还是掠过一丝极淡的、五味杂陈的波澜。
他摇着头,将一声叹息揉碎进风里:
“方才得知怀光与春绯之事……唉,确实是老夫疏忽,若是早些察觉异常,或许……不至于此……”
玄通子凝望着那株枯桃,语气里的惋惜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弯了周围的空气。
桑黎见他似乎尚未知悉青山近况,眸光微闪,心下几番权衡。
她转头看了一眼树前那道僵直沉默的背影,垂眸思忖片刻,终是轻声开口:
“师父,我们……碰见了青山的转世。但他似神魂有恙,昏迷不醒,恐有生命危险。”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而且,怀光自爆前言及……青山的地魂代替她寄生于净灵瓶之中,如今她们身死,净灵瓶也会随之消亡,青山的地魂只怕……”
“老山魈。”
鹤书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桑黎。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他们,
“为何骗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深深压抑后的平静,却比任何呼喊都让人心痛,
“若我未曾阴差阳错遇见转世的青山……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骗我一辈子?”
他想起了刚出关时,玄通子那句含糊其辞的话。
“哪算得上是寻常的前世……”
鹤书喃喃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原来你当初竟是此意……”
每一世,剥离一点地魂,将那些与他相关的记忆封存于玉瓶,此后生生世世,魂魄残缺,病体支离。
这般的轮回,确非寻常。
“你既知晓一切……为何不阻止他?又为何不告诉我?”
强忍的哽咽再也抑制不住,让他的声音发颤,充满了痛苦与不解。
“老夫为何要阻止?”
玄通子起身,走到鹤书身后,他语调平缓,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沉静,
“无名,强行干涉凡人命数,会引发何等孽果,你应当明白。这其中的代价……老夫早已尝够。”
他背过手,抬眼看向那些枯败的桃树枝丫,
“在此之前,老夫并不知晓青山的选择。虽说天规如此,不能主动干涉,但该说的利弊,老夫都已言明,他知晓所有的后果,却仍心甘情愿。”
“可是……可是……”
鹤书当然明白玄通子说的道理,天道因果,最是难测。
可他只要一想到青山每一世都在因他承受那般苦楚,便心如刀绞,万蚁噬心。他宁愿从未出现,也不愿成为青山永世的负累。
那影妖说得没错。
及时放手,总好过这生生世世没有结果的纠缠,徒增苦痛。
“青山如今地魂离体,没有了净灵瓶的庇佑,很快就会魂飞魄散了……”
他转过身,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玄通子,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挣扎的渴求,
“这……这也是他改变不了的、注定的命数吗?我们就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玄通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缓上前两步,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柔和温润的光芒,轻点枯木。
触及的刹那,枯槁的木质竟如流沙般悄然瓦解,化作万千细碎的荧光交织,翩跹升腾,好似星河倾泻而下。
这些蕴含着生机的光点在空中旋绕、汇聚,逐渐凝实,塑形,化作一只瓶身剔透的玉瓶。
瓶壁外壁似有星河流转,辉光潋滟,散发着古老而静谧的气息,静静地悬浮于空中。
“谁言失了净灵瓶的庇佑?”
玄通子这才开口,他的手指轻轻一挥,那悬浮的玉瓶便缓缓落下,稳稳地置于鹤书微颤的掌心。
“青山的魂魄不会消散,无名。”
他背手远眺,目光变得深邃,
“众生命数,从非既定死局,一念一行皆可引向殊途。便如此刻——”
他说着,忽然蹲下身,用手拨开原本桃树根系生长处的那片泥土。
一点鲜嫩的绿意蓦地破土而出,颤颤巍巍地探了出来。
那是一株新生的幼芽,柔韧有力地舒展开两片娇憨的叶瓣,叶尖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在微风中轻颤,贪婪地呼吸着天地间清新的生气。
“枯寂与新生,绝望与希望,往往就在这须臾之间,便可彻底扭转。”
“你随手种下的那颗桃核,吸收了旧树生机消散前的大部分灵气,得以迅速萌发,阴差阳错,护住了净灵瓶根本。”
“青山的地魂遭到肉身排斥,恰好遁入这重凝的瓶中之境。虽说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但至少在短期内,可保他的魂魄无虞。”
“当下务需,便是保住青山的肉身,待这株新桃茁壮,彻底修复净灵瓶之后,便可着手为他重新凝魂……”
——
玄通子的话,仍在鹤书脑中回响。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夜林。
他斜倚在高处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后背感受着树皮粗糙而坚实的纹理。
浓密的树冠在他四周撑开一片深邃的暗影,唯独他所在的这一隅,被清冷的月辉温柔地照耀着。
从此处望去,天幕是墨蓝色的,那轮明月显得格外近,格外亮,洒下的光华如同柔软的银沙,将层层叠叠的树冠染成一片朦胧的灰白。
“怎么不休息?连日赶路,铁打的也该乏了。”
树下传来桑黎的声音,她抱臂倚在另一颗古树的阴影里,仰头看他,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寒潭路远,你若耗尽了精神,明日拖慢行程,反而不美。”
鹤书摇了摇头,眼底映着碎钻般的月光,
“吸收月华,亦是修行,怎么不算休息?”
他声音略显低沉,话未说完,便足尖一点,身姿轻盈如羽,飞身下树,悄然落于桑黎身旁,
“我倒想问问,你半夜不眠,却看我是否安寝,岂不更怪?”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也抱臂倚靠在她对面的树干上。
桑黎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师父再三叮嘱,令我务必好生看顾某位‘伤心人儿’,免得他想不开……”
清冷的月色勾勒出她眉宇间一丝极淡地调侃。
“什么伤心人儿,这老山魈又在背后编排我!”
鹤书立刻出声反驳,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还不伤心?”
桑黎轻笑,那笑声很快散入夜风里。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无名,听闻你已决意不回天庭述职,待青山魂魄归体,你有何打算?”
鹤书闻言,睫羽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沉默地席地而坐,后脑勺轻轻抵上冰凉粗糙的树干,闭上了眼,仿佛浑不在意:
“……能有什么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罢了。”
夜风拂过林间,带着初夏特有的、混杂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闷热气息,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也引得头顶繁茂的枝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桑黎走到他身边,裙摆拂过地面的草叶,挨着他坐下。
她侧过头,诧异地挑了挑眉:
“你为青山放弃回到天庭,我原以为你会选择留下,伴他此生。”
“你既有猜度,何必再来问我?”
“猜度终归是猜度。”
桑黎摇头轻叹,目光落在鹤书那强作平静、却难掩紧绷的侧脸上,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有洞悉一切的能力,
“你如此不惜代价,只求他活下去,若非为长相厮守,又是为何?”
她顿了顿,收回视线,
“我始终不明,为何你会为一个寿数不过百载的凡人如此倾心挂怀。即使此番救回,他所能陪伴你的时光,于你我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我留在人间,不是为了他。我救他……也不是为了困住他。”
鹤书低声回应,将脸深深埋入曲起的膝盖之间,声音被衣料阻隔,显得含糊而压抑,
“我只是……不想再亏欠他分毫。我本就不该……闯入他的命数,成为他的劫难。况且……”
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细碎光斑,在他天青色的衣袍上无声摇曳,鹤书顿了片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地颤抖,
“待他神魂完好,前尘尽覆,还记不记得我尚未可知……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若他记着呢?”
桑黎抬头,望向那轮冰鉴般的明月,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与草屑,
“我看青山,不像愿与你相忘于江湖的模样,他连裂魂分形之苦都甘之如饴,只怕执念已深……”
“纵然仙凡殊途,前路莫测,我并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
她的声音在幽深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冷静,
“但历经了许多,好不容易挣得一线相守之机,就算只得刹那光阴,不也应努力抓住吗?你为何……偏偏想着放手?”
是啊,为何呢?
鹤书没有再回答。
林间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寂静。
远处,是林涛起伏,低沉而悠远。近处,偶有夜归倦鸟掠过的声响,更衬得四野无声。
答案或许早已刻在心底。
是因为害怕,因为害怕片刻温存后蚀骨的别离,所以宁愿就此驻足,也不要重蹈覆辙。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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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聚魂(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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